卷六 伦理孤独(3)

心理上的失踪

「我」这个中年妇人出走到巷子口,又回家了,她继续关在公寓裡,继续听每一家的钥匙怎麼打开,怎麼关门。

有一次「我」和张玉霞聊天时,提到她很讨厌住在四楼B的刘老师。张玉霞说,「他很爱孩子唉!」「有几次我和娃娃一起,遇见了他,他就放慢脚步,跟娃娃微笑。」但是这个「我」还是觉得刘老师很怪异,身上有一种「近於肉类或蔬菜在冬天慢慢萎缩变黄脱水的气味」。

这个单身的刘老师,从小学退休之后,常常在垃圾堆裡捡人家丢掉的洋娃娃,有一次在楼梯间刚好遇到第一人称的「我」,他拿着一个破损的洋娃娃头,向「我」展示,说这洋娃娃的眼睛还会眨。刘老师经常捡一些破损的洋娃娃头、手、脚回来,放在黑色的木柜裡,而这件事就和社会事件中频频发生的儿童失踪案连结在一起。

失踪不一定是具体的失踪,可能是心理上的失踪。如果你有看过法国超现实导演布纽尔(LuisBunuel)的作品《自由的幻影》(LeFantomedelaliberte),裡面有一段以超现实的手法,处理儿童失踪。那一段是老师在课堂上点名,点到了Alice,Alice也喊了「有」,可是老师却说她失踪了,马上通知家长来。她的父母到了学校,Alice说:「我在这裡。」但爸爸妈妈说:「嘘,不要讲话。」然后转头问老师:「她怎麼会失踪?」

失踪在电影裡变成了另一种现象,其实人在,你却觉得他不在。

例如一对貌合神离的夫妻,他们躺在同一张床上,对彼此而言却是失踪的状态。我们一直觉得被绑架才叫失踪,可是如果你从不在意一个人,那麼那个人对你而言,不也是失踪了。

电影啟发了我把失踪转向一个心理的状态,表示失踪的人在别人心裡消失了,没有一点具体的重量。我有一个朋友也是单亲妈妈,孩子很小的时候,她的工作正忙,晚上应酬也很多,她没有太多时间陪小孩,就让小孩掛串钥匙上下学。她也很心疼小孩,却没办法陪伴她,又很担心孩子被绑架,所以她就在每天晚上回家时,孩子己经写完功课準备要睡了,她硬拉着小孩一起练习各种被绑架的逃脱术。有一次,她就在我面前表演,戴上绑匪的帽子、口罩,让孩子练习逃脱。当时我觉得好可怕,就像军队的震撼教育一样,可是让我更震撼的是,这个城市的父母都已经被儿童绑架事件惊吓到觉得孩子都不在了,孩子明明在她面前,却觉得她已经失踪了。

朋友的故事变成小说裡,张玉霞和孩子娃娃每天晚上的「特别训练」。而住在叁楼的这个「我」,每天晚上就会听到各种乒乒乓乓的声音。

爱成了寄託,丧失了自我

这个公寓裡最大的寂寞者--「我」,因為没办法出走,就把生命寄託在儿子身上,所以她生活裡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在收到儿子诗承寄来的信时,拿着红笔勾出重点,她每读一次,就觉得还有重点没

昼到,再画一次。他的儿子读法律,寄来的信很少问候父母,都是摘录一些中文报纸上的新闻,有一次提到了儿童失踪案,引起了「我」的兴趣,她开始搜集报纸上的报导,準备要寄给儿子。

这裡我们可以看到,「我」这个中年妇女,把生活的重心放在居住在遥远美国的儿子身上,他所关心的事情,就变成她关心的事情。--当我们在伦理的网络之中,很难自觉到孤独,就是因為我们已经失去自我,而这个自我的失去,有时候我们称之為「爱」,因為没有把自己充分完成,这份爱变成丧失自我主要的原因。

有一天,娃娃失踪了。失踪不再只是新闻报导,而变成一个具体事件,而且是在「我」住处楼上发生的事情。娃娃的母亲张玉霞几乎到了崩溃的地步,而这一切是「我」所预知的,她听着下班后的张玉霞上楼、开锁、关门的声音,然后她走到房门边,「等候着张玉霞在房中大叫,然后披头散发地衝下叁楼,按我的门铃,疯狂地捶打我的房门,哭倒在我的怀中说:『娃娃失踪了。』」

人在某一种寂寞的状态,会变得非常神经质,敏锐到能看到一些预兆,而使得假象变成真相。

布纽尔另一部电影《厨娘日记》(LeJournald’unefemmedechambre),叙述一个绅士在妻子死后,雇用一个厨娘,厨娘在日记裡写着这个外表行為举止都很优雅的绅士,其实是一个好色之徒,常常偷看她洗澡更衣。这部电影有一大半是在对比这个绅士的裡外不一,一直到最后才揭晓,原来偷窥是厨娘长期寂寞裡所產生的性幻想。

所以小说裡的「我」听到张玉霞的尖叫声、哭声,然后衝下来按门铃,哭倒在她怀中,这是幻想还是真实发生?我们不知道。她开始安慰张玉霞,然后报警,叁天后来了一个年轻俊美的警察,警察到她家就说,他是「為了多了解一点有关刘老师的生活」而来,他们都觉得刘老师最有嫌疑,因為刘老师非常爱娃娃,在楼梯间遇到时就会对他微笑,摸摸他的头,还会买糖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