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五 思维孤独(4)

孤独是思考的开始

在本书裡,我一直说着一件事:这个社会要有一个从群眾裡走出去的孤独者,他才会比较有思考性,因為他走出去,可以回看群眾的状态;如果他在群眾当中,便没办法自觉。我自己也是一样,当我在群眾中,我根本没有办法思考。所以孤独是思考的开始,可是我们為什麼不让自己孤独?就像大陆朋友所说,「不要做前面几个,也不要做后面几个」。在群眾裡面,我们会很安全;跟大多数人一样,就不会被发现。

大凡思考者都是孤独的,非常非常非常孤独。例如庄子,他孤独地与天地精神往来,不与人来往。他从人群裡面出走,再回看人间的现象,所以他会思考:爬在烂泥裡的乌龟比较快乐,还是被宰杀后供奉在黄金盒子裡的乌龟快乐?(是走出人群的人快乐,还是努力追求名利做官的人快乐?)他在思考,也在悲悯着这些汲汲管营的人。

庄子其实讲得很清楚,他愿意做在烂泥巴裡爬来爬去活活泼泼的乌龟,因為那是他真正的自己,而不是用黄金装起来供奉在皇宫。别人觉得那意谓高贵,却与他无关,被供奉表示已经没有生命,已经不是活着的了。庄子寧愿活着,以他自己的状态活着,即使别人觉得活着很穷困、很卑微,在烂泥巴裡爬来爬去,却是他真实活着的状态。

这则寓言所阐述的,正是一个真正好的哲学家,应具备的縝密思维,也教给其民族了不起的人性之传承与发扬。

但今天,我们看不到像庄子一样的孤独思考者,也看不到他在另一则寓言裡说的「大而无用」的人。我们都好希望自己是个有用的人,如果比喻成树,就是希望自己能被拿去盖房子、造船,庄子却说:「无用之用,方為大用。」他提醒我们说,你可不可以扮演无用的部分百分之零点一?先回来做自己,然后你对社会的「有用」才有意义。如果你自己都不是自己了,只是被社会机器利用,没有思考能力的角色,对社会的贡献只是「小用」。

庄子长期以来保持一个高度,是一个独立思考的人,他几乎从未成為文化的主流,大概只有在魏晋时候昌盛一点,其重要性亦不如儒家。可是他追求个人的解放、追求个人的自由、追求个人在孤独裡的自我觉醒,都是非常重要的思维。

无法形成思维的台湾

写作小说〈猪脚厚腺带体类说〉时,有点感慨台湾徒有许多事件(或称之為「乱象」,乱象是检查思维最好的机会),却无法形成真正的思维。

小说中假设了一个地名叫「万镇」,其实就是指万峦。我每次经过万峦,就会觉得这个地方好奇怪,有好多好多卖猪脚的店,每一家店都强调自己是「唯一」的正统、是「唯一」有国家领袖去过的店,而且都有领袖与自家猪脚的合照。去过的朋友会告诉我:「你要小心喔,很多店是假的,只有一家是真的。」可是从来没有人能具体说出

哪一家是真的?為什麼是真的?我也无从判断起,因為对现代人而言,合成照片并非难事,那些掛在店家前的「证据」无法证明什麼。

為何会选择猪脚做发挥?我在《因為孤独的缘故》这本小说集裡面,写了舌头、写了头发、写了手指,我觉得人身上有很多肢体的局部,平常都被当成身体的一部分,你没有办法思考当它作為独立的主体时,到底要怎麼办?

今日人类面对一个非常大的困境,就是我们身体的任何器官都可以替换,这会不会让你想到「到底人是什麼」的问题?过去,人之所以為人,好像有一个固定的人之所以為人的东西,这东西是什麼,我们说不出来。但是当器官可以替换时,人变成由许多零件组装起来的一个整体,那麼组装的局部到底是我,不是我?

〈猪脚厚腺带体类说〉这篇小说,从市民广场上的猪脚塑像说起。塑像设计者是艺术家李君。我觉得在台湾社会裡,艺术家往往代表特立独行的人,就是大家都剪短头发的时候,他就留长头发,大家洗澡他偏不洗澡的那一类。艺术家好像都有一点怪癖,他不会遵守社会的共同规则,艺术家是以其特立独行的角色或者用肢体语言去做某一种思辨。

留条小辫子像猪尾巴的艺术家李君,他觉得万镇既是以卖猪脚有名,这个市镇的公共艺术也应该是猪脚,於是他完成了以两千七百四十一隻猪脚构成的塑像模型,送到镇公所。会计人员告诉他,一定要删掉一个。為什麼?因為两千七百四十是个整数,比较好算。

这是我在〈猪脚厚腺带体类说〉这篇小说的开头,所用的好玩又荒谬的衝突情节,镇公所会计人员与艺术家的争执,其实只是為了一隻猪脚。会计人员说少掉一隻会少掉什麼?(我们的社会少掉百分之零点一的意见,又会少掉什麼?)可是艺术家却如丧考妣,认為少一隻猪脚就是破坏了整件艺术品。(艺术家所坚持的往往是其他领域的人无法理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