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五 思维孤独(3)

最大的孤独

当百分之九十九点九的人说暴力是不好的,剩餘的百分之零点一才说了:「暴力‥‥」大家已经开始骂他了:「你没有人性,怎麼会赞成暴力?」他可能不是选择赞成或反对,而是选择思考。

所以,我认為思维孤独,是六种孤独裡面最大的孤独。作為一个不思考的社会裡的一个思考者,他的心灵是最寂寞、最孤独的。因為他必须要先能够忍受,他所发出来的语言,可能是别人听不懂的、无法接受的,甚至是别人立刻要去指责的。作為一个孤独者,他能不能坚持着自己的思维性?是很大的考验。

把自己的声音变成唯一的声音

前篇提到庄子与惠施讨论「子非鱼,安知鱼之乐」,他们两个人的对话就是思辨的过程。可是如果你下次看到鱼的时候,对旁边的人说:「鱼很快乐。」他大概不会发展出「子非鱼,安知鱼之乐」的问题吧。甚至可能在你的朋友问了这句话后,你还会觉得他今天是怎麼了?我们的社会,像这样的问话愈来愈少,意谓着哲学和思辨愈来愈少。

大家都在讲一样的话,电视裡面的东西一直重复,既没沉淀也没有思维。通常对立会產生思辨,但台湾社会对立有了,思辨却无法產生,我们的对立只是為了打败对方,得到一个一致的结论,结果就是

两败俱伤。

当我说,解严以前没有思维可言,很多朋友会说解严以前至少还有秩序,我不表认同,因為一个命令一个动作不叫秩序。秩序应该是大家各自有各自的意见,但彼此尊重。harmonious,和谐,是源於音乐的概念,将各种不同的声音融合成最美的「和声」(harmony),而不是只有一种声音。

只有一个声音的社会是有问题的。大陆文革时期,整个社会的声音最一致,毛泽东讲什麼,底下就讲什麼,但那不叫作秩序,也不叫作和谐。

我一直期待解严后的台湾,会从一个声音变成很多声音,可惜到现在都还没发生。只有对立,没有思辨,都想把自己的声音变成唯一的声音,这是非常危险的事。

没有一种声音是绝对百分之百的好。任何一种声音都有其存在的价值,有其存在的理由,可是它也必须与其对立的声音,產生互动,那才是好的现象。

新符号是思维的起点

思维,不应该是学院裡空洞的理论,而是生活在一个城市、一个岛屿上的人,对一个事件有不同角度的思考。

七○年代,我刚回台湾的时候,写过一篇文章谈凤飞飞。有些年轻朋友已经不太知道这位「帽子歌后」了。在七○年代她每次出现都会戴顶帽子,和她之前所有歌星的造形不一样;如果大家仔细回忆,那个时候,正是台湾慢慢从农业走向加工出口业,经济转变的时期,在男梓等加工出口区,许多的农村女孩都变成工厂女工,这时候凤飞飞的形象受到认同,她的帽子便成為一个代表「转变」的符号。

我们常常觉得流行文化不是哲学,我们的哲学系也不会去照顾流行文化,可是在流行文化裡,保持了最大的思考的可能性。凤飞飞是一种流行文化,邓丽君也是一种流行文化。军队裡面很多老兵喜欢邓丽君,她代表的是温柔女性的形象,老兵一生的流亡和苍凉,好像都可以从她的声音中得到安慰。為什麼是邓丽君而不是凤飞飞的声音呢?这就是符号的差异。后来邓丽君在大陆大红,因為文革后的大陆人和台湾老兵的经验是相似的,经歷长年的颠沛流离,需要一个温柔女性的声音安慰。

分析当前流行的现象,非常有趣。不过,当我分析到现在当红的男子偶像团体F4时,我就不知道该怎麼办了。好像距离太远了,但我没有放弃,我在想的是:為什麼这几张脸会变成流行?作為一个讨论审美的人而言,我要讨论巴黎罗浮宫的「蒙娜丽莎的微笑」多美多美,太简单了,因為每个人都说美。可是对於当前的现象,為什麼大家会崇拜这个偶像?这个偶像為什麼在这个时间点窜红?就是要用功的地方。

我最近常看到公共汽车上,贴着周杰伦拿着手机的海报。我觉得好奇怪,还尝试素描好好研究,这张脸為什麼会变成流行?在我们这

个时代,他的脸绝对不构成美的条件,也不符合我过去的审美标準,他对我而言是个功课,我要做这个功课,否则没办法跟他的群眾沟通--我想我的学生大概都是他的群眾。

研究周杰伦到最后,也许我会妥协,在吃饭时说:「周杰伦好帅!」来讨好我的学生。也或许我不会,而是用我的角度跟他们对话,让他们也来了解我当年的偶像JamesDean,那个头发梳在后面、皮夹克领立起来,一副别人欠他好几百万的模样。还要躺在冰块上睡一个晚上,起来的时候看着冰块上面的人形,说:「好棒喔!」这是《天伦梦觉》、《养子不教谁之过》这些老电影裡,关於我的那个年代叛逆年轻人的符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