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情慾孤独(7)

阅读《金瓶梅》了解情慾孤独

我们谈情慾孤独,出发点是一个非常本能的感官、性、器官、四肢……我们急於解放、使情慾不孤独,不是今日才有的事,早从希腊时代开始人们就有这样的渴望,中国在明代不也出现了《金瓶梅》。我常建议朋友要了解情慾孤独,就要阅读《金瓶梅》,张爱玲也同意,她认為《金瓶梅》比《红楼梦》重要。

你在坊间看到的《金瓶梅》是删节本,不能看到书的全貌,建议读者去找万历年本的原着,你将会发现,明朝是建立商业文明的时代,商业一来感官的需求就会增加;台湾亦是如此,我记得小时候,台湾还是农业社会,情慾刺激比较少,虽然存在却隐藏着,但是商业化之后,就变成一种行為,就变成到处可见的「檳榔西施」,情慾成為具体的视觉、听觉刺激着每一个人,难以把持、快速地蔓延,逐渐变成我们今日所说的「色情氾滥」,在书摊上就可以看到各种图像文字。

可是我们回过头看明朝的《金瓶梅》,内容一样让人觉得瞠目结舌,你会发现感官刺激变成在玩弄身体。让自己的情慾压抑在释放的临界点是最过癮的,所以说痛快,痛快,有时候痛与快是连在一起。在《金瓶梅》中有些情慾就变成了虐待,以各种方式获得肉体的快感。

然而,他们并不快乐。

《金瓶梅》、「檳榔西施」刺激的都是情慾的底层,无法紓解内心的孤独感,实际上孤独感的紓解必须透过更高层次的转化,例如前面所说,我的中学时代男孩子们会看武侠小说来转化情慾孤独。

从小说谈孤独

谈到情慾孤独,我想用我的短篇小说集《因為孤独的缘故》中第一篇小说〈热死鸚鵡〉来谈。这则故事是一个医学院学生告诉我的,他暗恋着他的老师,这是他的隐私。我不会把它变成公共的事情,但是这个故事给我很大的震撼,让我想把它写成小说。

在学校任教,我有很多机会接触学生,他们会把心事说给我听,例如前面提到的那位女学生,当我听到她用四种身分在网路上交友时,我蛮惊讶的,可是我不能表现出来。一旦我表现出惊讶,他们便不会再说。我只能倾听,做一个安静的听者。

听者是一个很迷人的角色。可以看到一个学生突然跑来,从一语不发到泪流满面,可能得等他哭上一个鐘头,消耗掉一包皮卫生纸后,才开始说一点点话,四个小时后,他才可能说得更多。

那个医学院的学生告诉我,在解剖学的课上,他看着老教授的秃头,听着他用冷静的声音讲孔德哲学和实验研究的结果,感到一种前

所未有的迷恋。当时的我无法了解,一个年轻人何以会对秃头、稀疏的头发產生情慾上的迷恋,因為那并不是我会迷恋的东西。这就是孤独感的一个特质——旁人无法了解,只有自己知道,而因為我们不了解,就会刻意将它隔离,於是整个社会的孤独感因此而破碎。

在〈热死鸚鵡〉裡,当这个医学院的学生,听到老师引用实证主义者的话,说:「你应该用绝对冷静、客观的心态去面对所有东西,不能沾带任何主观的道德情感,回到物质性的存在本质去做分析。」他开始检查自己的身体。他发现之所以会迷恋他的老师,是因為老师将孔德的实证主义带入他的世界,另一方面,他又觉得迷恋老师是一件很荒谬的事;迷恋是一个客观的事实,他却无法接受,因為这是不道德的。

小说裡一隻学人讲话的鸚鵡热死了,大家无法从解剖分析中找到牠热死的原因,而在牠热死前所说的叁个字究竟是什麼?也引起各界的关切。不过小说最后没有结局,鸚鵡只是一个符号!

鸚鵡的出现是因為写作小说时,我到动物园玩,炎热的夏天让鸚鵡也热晕了,站在那边不动,我突然觉得很有意思。鸚鵡羽色鲜艳,非常抢眼,而牠又会学人说话,牠如果学了「我爱你」,是学会了声音还是学会了内容?而我们说话都有内容吗?抑或不过是发音而已?

你或许也有这样的经验,和朋友聊天失神时,你看到朋友嘴巴一直动,听不到他的声音,可是又不会影响你继续对话。

我想,人有一部分是人,一部分可能是鸚鵡,一部分的语言是有思维、有内容的,另一部分的语言则只是发音。我记得日本小津安二郎有一部电影,是说一对结婚多年的老夫妇,妻子已经习惯先生发出一个声音后,她就会「海」跑过去,帮他拿个什麼东西。其中一幕是妻子老是觉得听到丈夫在发出那个声音,她一如往常「海」的答应跑去,但丈夫说:「我没有叫你。」一次、两次,在第叁次时,丈夫觉得他好像该让妻子做点什麼了,所以在妻子出现时,对她说:「帮我拿个袜子吧。」所有的观眾都看到,丈夫没有发出那个声音,但是妻子却一直觉得丈夫在叫唤,或者她终其一生就是在等着丈夫的叫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