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情慾孤独(5)

无法仰天长啸

后来如何大彻大悟呢?因為一个学生。学运刚刚开始,有个学生在校园裡贴了张布告,内容是对学校砍树的事感到不满,这个人是敢做敢当的二愣子,把自己的名字都写了上去。认同的抚掌叫好,说他伸张正义,敢跟校长意见不同,还有人就在后面写了一些下流的骂校长的话,但他们都没有留名字,只有二愣子被抓去了。

学校决定要严办此事,当时我是系主任便打电话给校长,校长说:「我要去开会,马上要上飞机了。」我说:「你给我十分鐘,不然我马上辞职。」后来我保住了这个学生,没有受到处罚。但是当我把这个学生叫来时,他对我说:「你為什麼要这样做?你為什麼不让他们处罚我?」我到现在还在想这件事。

在群体文化裡,二愣子很容易受到伤害,因為他们很正直,有话直说,包皮括我在内,都是在伤害他。我用了我的权力去保护他,可是对他来讲,他没有做错,為什麼不让他据理力争,去向校长、向训导单位解释清楚,让他為自己辩白?

不管是爬墙的女孩,或是这个贴海报的学生,都是被我保护的,但是,我自以為是的保护,其实就是在伤害他们的孤独感,使孤独感无法完成——我在设法让他们变得和群体一样。

如阮籍等人都是被逼到绝境时,他们的哭声才震惊了整个文化,当时如果有人保护他们,他们便无法仰天长啸。

活出孤独感

竹林七贤之嵇康娶了公主為妻,是皇家的女婿,但他从没有利用駙马爷的身分得名得利,到了四十岁时遭小人陷害,说他违背社会礼俗,最后被押到刑场砍头。他究竟做了什麼伤风败俗的事?不过就是夏天穿着厚棉衣在柳树下烧个火炉打铁。这不是特立独行吗?这不是和群体的理性文化在对抗吗?而这是法律在判案还是道德在判案?

嵇康被押上刑场的罪状是:「上不臣天子,下不事王侯,轻时傲世,无益於今,有败於俗」,这个罪状留在歷史裡,变成所有人的共同罪状——我们判了一个特立独行者的死刑。

嵇康四十岁上了刑场,幸好有好友向秀為他写了〈思旧赋〉,写到他上刑场时,夕陽在天,人影在地。嵇康是一个美男子,身长八尺,面如冠玉,当他走出来时,所有人都被惊动,因為他是个大音乐家,在临刑前,叁千太学生还集体跪下求教,然而,嵇康弹了一曲〈广陵散〉后嘆曰:「广陵散於今绝矣!」

有人说,嵇康怎麼这麼自私,死前还不肯将曲谱留下?但嵇康说,不是每一个人都配听〈广陵散〉。如果活不出孤独感,如果做不到特立独行,艺术、美是没有意义的,不过就是附庸风雅而已。

每次读向秀写的〈思旧赋〉总会為之动容,生命孤独的出走,却整个粉碎在群体文化的八股教条上。

竹林七贤的孤独感,毕竟曾经在文化中爆放出一点点的光采,虽然很快就被掩盖了,在一个大一统的文化权威下,个人很快就隐没在群体中,竹林七贤变成了旁人不易理解的疯子,除了疯子谁会随身带把锄头,告诉别人,我万一死了,立刻就可以把我给埋葬?

然而,孤独感的确和死亡脱离不了关系。

生命本质的孤独

儒家的群体文化避谈死亡一如避谈孤独,一直影响到我母亲那一代腊月不谈「死」或谐音字的禁忌。即使不是腊月,我们也会用各种字来代替「死」,而不直接说出这个字,我们太害怕这个字,它明明是真实的终结,但我们还是会用其他的字代替:去世、过世、西归、仙游、升天……都是美化「死」的字辞。

死亡是生命本质的孤独,无法克服的宿命。法国存在主义哲学家沙特说过,人从出生那一刻起,就开始走向死亡。他有一篇很精采的

小说〈墙〉,写人在面对死亡时的反应。他一直在探讨死亡,死亡是这麼真实。庄子也谈死亡,他最喜欢做的事就是凝视一个骷髏,最后他就枕着骷髏睡觉。睡着之后,骷髏就会对他说话,告诉他当年自己是个什麼样的人。这是庄子迷人的地方,他会与死亡对话。

相反地,孔子好不容易有个特立独行的学生,问他死亡是什麼?马上就挨骂了:「未知生,焉知死」,可是,怎麼可能不问死亡呢?死亡是生命裡如此重要的事情,一个文化如果迴避了死亡,其实是蛮软弱了。儒家文化固然有乐观、积极、奋进的一面,但是我觉得儒家文化最大的致命伤,就是始终不敢正视死亡。

儒家谈死亡非得拉到一个很大的课题上,如「捨生取义」、「杀生成仁」,唯有如此死亡才有意义。所以我们自小接受的训练就是要用这样的方式死亡,可是人的一生有多少次这种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