眯着眼睛听戏(第2/3页)

艺术是供人欣赏的。欣赏这种高深的艺术本身还很需要些底子。当初京戏之所以能繁荣不仅靠的是几位名角儿,几位新文人依据演员天赋为其量身订制的剧本,更靠的是经过长时间熏陶出来的消费群体用了真金白银和不知多少时间抬举起来的。

到了晚清,经过几十年培养起来的戏迷队伍已经相当庞大,相当成熟,有的人甚至迷到在生活中一举一动身上都带着戏。就好比一个戏迷走出茶馆的时候,他会摇头晃脑地哼上那句:“苏三离了洪洞县,将身来在大街前……”大清国一天天走向衰败,社会风气一天天奢靡。前门外一带逐渐成了城里的各位爷出城找乐子的销金窟。在这儿可以下馆子请朋友吃饭。吃饱了可以泡澡堂子。泡够了可以逛大栅栏和廊房二条买东西……更重要的是,这一带集中着好几家戏园子,那可是能让戏迷们过足了瘾的好去处。

作为“富连成”科班根据地的广和楼终日爆满,古老的“凸”字形戏台三面都坐满了观众。有段相声叫《卖挂票》,专门说戏园子里的热闹。那些戏迷个个都是行家,他们并不关心剧情,甚至并不需要认真看台上的表演,而只是一边喝着滚烫的香片一边眯缝起眼睛沉醉地享受戏中的韵味,恰如其分地在节骨眼儿上喊出那一声“好!”刺激得演员超水平发挥。这就叫“听戏”。

戏园子是个让人松快的好地方。在戏园子里,各路人都能自得其乐。有喜欢轻巧花旦的,有沉迷俊俏小生的,有欣赏正气须生的,也有专爱听铜锤花脸的……在戏园子里人们还能感受到难得的平等。百姓可以和官员一起听戏,奴才可以陪主子一起听戏。布店掌柜屁股底下的那把椅子,兴许就坐过哪位贝子。对于戏迷来说,若是这一晚上能听上那么一句令人销魂摄魄的唱腔,就算没白大老远地从城里跑出来一趟。而且为了听到这句唱腔,他们还得在前门外找客栈住上一宿。因为,散戏的时候城门早就关了。

没过几年,腐败的大清亡了。靠俸禄过活的旗人变成了贫民,可他们也不乐意就这么擎等着饿死。当初潜心钻研过的戏派上了用场,于是有的下海卖艺,幸运的还能给新兴的权贵们说戏。其实很多的新兴权贵是从骨子里向往着旧贵族的优雅文化和与之般配的诸般享乐的。可怜那最没本事的旗人,也就只好终日哼哼着“半截寒窑度春秋”,带着身段和大杂院里的穷街坊一起摆小摊儿、捡煤核儿了。不过这么一来,客观上倒让本来有些阳春白雪的京戏一下子融在泥土里,迅速在下层市民中得以普及。

到了民国,北京城里几乎是个人就能唱上几句皮黄。加之各大戏班将近百年的积累,先后涌现出了包括杨小楼、余叔岩、梅兰芳、马连良等等一大批优秀艺人,使京戏进入了空前繁盛的时期。据说那个时候的外国人对于北京的三大向往就是游长城、逛故宫和看梅兰芳。

外国人未必会听,但他们会看。梅老板的戏真美。看他的戏就像专注地凝视一朵正在绽放的花儿,眼见一层层花瓣儿的展开,释放出精细到极致的美。这样的美来自于梅先生深厚的昆曲底子。昆曲不是戏,是与楚辞、汉赋、唐诗、宋词一脉相承的典雅的诗。那精湛、优雅的词曲间浸润着儒学的魂。世上之美,美不过花;花,美不过女人;女人,美不过昆曲。有昆曲为基础的梅兰芳的戏真格是比女人还要美。在外国人眼里,端庄典雅、美轮美奂的梅派京戏就代表着中国的艺术。

当然,在北京的戏迷心里,对于京戏之美的领悟可要比老外丰富得多。那是雅俗共赏之美,那是形神合一之美,那是中国戏曲无上之美。程砚秋的委婉深幽,尚小云的刚劲俏丽,荀慧生的妩媚娇昵,以及马连良那从容洒脱的身段、流畅华美的唱腔无不让戏迷们酣畅淋漓。甚至有人感慨道:看过梅兰芳的《霸王别姬》,听过马连良的《借东风》,这辈子就算没白活。而虞姬舞剑时所伴奏的那段京胡曲牌“夜深沉”,更是中国音乐的不朽经典。

上世纪50年代以后,京戏改名叫了京剧。原来由名角儿挑班的戏班变成了导演负责制的剧团。台上简单的一桌二椅变成了复杂的布景,名角儿的表演却不能像从前那么松弛和随性,即兴发挥更是不成。又经历了多少次与西洋戏剧和音乐的碰撞和被政治运动所左右,今天的京剧已然不是当初的京戏。

现如今,人们可选择的娱乐方式层出不穷。而类似于当初抬举起京剧的那些个有闲钱、有闲工夫、有些文化,又倾心于传统艺术的人已然寥寥无几。京剧昔日的繁华也只能是“旧梦苍茫云海际,不觉当年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