义结金兰记

  夜深之后,东南风吹满了整座山谷,田野上,月光下,簇拥的桑叶碰撞在一起,发出扑簌的声响,渐渐地,小雨落了下来,但若有似无,月光也未消退,使得大地上的一切看上去都显得更加简单,也更加清白。

  我刚打算关窗入睡,没料到,一支十数人的队伍,却经过我窗前的道路,正要走出村子,人群里,有人打着手电筒,有人用手机将眼前照亮,几乎没有人说话,但是,几声似乎一直在压抑的低泣还是被我听见了。

  随后,我就看见了它:那只方圆百里以内闻名遐迩的猴子。一见之下,我的心里便有了不祥之感,未曾有半点犹豫,我也赶紧跑出门,走进了沉默的队伍,一边走,一边去盯着它看:因为连日的疾病,它早已不复当年之勇,只是安静地坐在一张椅子上,再被前后几人抬起来,慢慢往前走,而它,要费尽力气,才能调转头去,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借着一点微光,我看见它的手被它女儿紧紧攥在了手里,那忍不住发出低泣之声的,正是它的女儿。

  是啊,这只病入膏肓的猴子,却有一个身为人类的女儿。

  如果要将这神赐般的机缘道尽,还得从十多年前说起——说起这片黄河岸边的县域,真正是荒瘠贫寒,绝大部分土地都可谓十种九不收,好在是,老祖宗留下了一门绝技,是为耍猴。所以,男子们成年之后,每遇农闲时节,多半都要带着自己的猴子,离家万里去讨一条活路,到了年关将近时,才从各地奔赴回来。因此,每一年,在春节前的几天里,火车站,泥泞的小路,拖拉机上,渡船上,到处都是顶着一身风雪的人和猴子。

  不知从哪一天开始,一群无主的猴子,竟然啸聚到了一起,将此地的山河当成了昔日的水泊梁山,打家劫舍虽然还说不上,但是,围攻家禽,一夜之间掰尽田地里的玉米,甚至拦住独行的人索要食物,这些都是常有的事情。这群猴子的首领,因为胆大包天,几乎无人不识,渐渐地,人们不再称它猴子,而是叫它宋江宋公明,在逃过了几次捕杀之后,宋公明的队伍越来越庞大:那些死了主人又或不堪繁重训练的猴子们,全都逃出来,聚到了它的麾下。

  就算半世英雄,也终有马失前蹄之时,忽有一夜,宋公明带领手下众兄弟去榨房里偷油,不料中了埋伏,被一支火铳打伤,只好捂住伤口奔逃,没逃多远,它就和众兄弟失散了,独自沿着黄河岸边寻找躲避之地,哪里知道,前几日刚好下过雨,堤岸崩塌,它竟失足掉进了黄河,只好怀抱着一棵和它同时掉入黄河的树,随波逐流,等待着命运向它显露真身。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话说黄河边的村子里,住着一个傻子,说是傻子,却也算不上太傻,娶过亲,还有一个女儿,妻子虽说已经跑了好几年,但他一个人带着女儿长大,却也没有少过女儿一口吃喝。和别的成年男子每年都要出去耍猴不同,大概是因为傻,也是因为太穷了,他既没有钱买一只猴子,也没有驯猴的本事,只好靠四处做苦力过活,对此他倒是并无不满意之处,稍有空闲,他便让女儿坐在自己的脖子上四处巡游,见人就骄傲地迎过去,就像顶着一面旗帜。

  这一日黎明时分,天刚蒙蒙亮,傻子坐渡船过黄河,他要到黄河对岸的一家采石场里去做工,船行到一半,他便看见了那只被人唤作宋江的猴子。其时,它正在水中奄奄一息,一见之下,傻子便要跳入河水去救它,身边人赶紧阻拦,纷纷说那猴子已经死了,可是没有用,傻子非说那猴子的手还在动,说话间,傻子已经跳入了水中。傻子虽说傻,水性却是极好,没花多大工夫,他便一把抓住了正好被波浪翻卷过来的猴子。

  接下来的事,更是让船上的人觉得匪夷所思——事实上,当傻子拽着猴子刚一上船,同行的人便认出了这猴子姓甚名谁,纷纷劝说傻子,赶紧就此罢手,以免养匪为患,哪里料到,傻子全然不管不顾,脱下自己的衣服,绑住了猴子的伤口。渡船到岸,他竟然没有下船,反而掉头回返,将那猴子扛回了家。

  不做傻事怎么能叫傻子呢?但是,尽管如此,十里八乡的乡亲们也不会想到,傻子竟然傻到了这个地步:他将那猴子收留在家里,给它治了整整两个月的伤。

  一开始,隔三岔五地,还会经常有人去傻子家里看看热闹,当他们看见傻子家里只剩下两碗稀饭,傻子却一碗给了女儿一碗给了猴子之时,终不免摇头叹息,渐渐地,因为首领受伤,此前聚众作恶的猴子们全都风流云散,人们也就忘了傻子的家里还住着猴子世界的宋公明这件事了。随后,秋风渐起,青壮男子们早就带着自己的猴子出门挣钱去了,唯有傻子,脖子上坐着女儿,手里牵着猴子,终日顶着大风在黄河岸边来回奔走——他是在教那右腿差点被火铳击断的猴子重新学会走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