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周与小周(第5/6页)

  可是,在我看来,他其实是过分强调了他眼下的生活,惭愧,怕,幽闭,磕头,反复说起自己和兄弟的情义,这一切都被他过分强调了,他其实是对它们上了瘾,不如此,他便不知道怎么度过失魂落魄的现在,他非要这样,才能说服自己。在如此紧张的情势里,他只能什么也不做,就像他一遍遍地用言语和狂想给自己制造出风声鹤唳,然后,再用去医院探病来冒犯这些风声鹤唳,这样,他既能仍然对自己放心,反复确认自己还是从前的老好人,又可以告诉自己,你甚至在做一件了不得的事,以此再来躲避他不肯继续躺在木板上的万般焦虑和自谴。

  他为什么每天晚上都要像个地下工作者般,火急火燎地去医院走上一遭呢?按照他的说法,危险其实是在一步步升级:他开始给他的兄弟买水果和营养品;他甚至进了病房去跟对方说话;最危险的一次,果真就被对方的妻女发现了,她们一直追着他跑出了医院,好在他还是顺利脱了身。在我看,骨子里,他其实是希望他们找到他,他甚至故意升级危险,希望他们早一点找到他。

  ——所谓勇气,不光是武松打虎,也不光是倒拔垂杨柳,有时候,它需要的,恐怕仅仅是一顿酒,一个犯了糊涂的念头,乃至一个仪式,这既是勇气的激发,也是勇气的磨损,但就是在对勇气持续展开的磨损中,勇气又渐渐被抹消了突出、严重乃至神圣,最后,它终于被视作了常物,懦弱的老好人才算有了跟它平起平坐的可能。

  他的努力没有白费,这一天早晨,我打开工作间的门,看见了让人震惊的一幕:男男女女,七八个人,竟然全都跪倒在我的门口。我与他们素昧平生,但实际上我早就已经认得了他们,他们正是将我的表舅放置在一块木板上再抬着他四处奔走的人,只不过,这一回,强迫换作了哀求。我听见我的表舅在屋子里叹息了一声,终究还是走了出来,看看我,再看看他们,搓着手,一遍遍地问:“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问了足有十几遍,他才差不多是带着哭音对跪倒的众人说:“是祸躲不过,我跟你们走。”

  我还是说实话吧。他言语里夹杂的哭音,首先自然是因为无辜,此去之后,恐惧,怕被抓起来的忧虑,再不能被他关在窗帘之外了,它们都将重新真真切切地进入他的生活,但是,这哭音里也隐藏着微妙的激动,那种姑且不论结果好坏、先硬着头皮迎来一个结果的激动:“我一直都在等,你们怎么现在才找过来呢?”

  我并没有送他离开,不是因为门外北风呼号,天上降下了鹅毛大雪,而是因为表妹打来了电话,没有错,就是我远在鄂尔多斯的小表妹。再说,我几乎可以确定,当我的表舅跟着众人离去,在他们之间,其实已经滋生出了某种怪异的亲密。雪下得太大了,他们暂时还没有走远,还在一楼的楼道里躲雪,如此,我一边接着小表妹的电话,一边还可以听见楼道里的讨论:我的表舅正在责怪对方,木板太硬,太冷,他躺上去受不了。

  先说表妹。我早就知道,鄂尔多斯并不能将我的小表妹从枯燥与琐屑造就的水火中拉扯出来,但是,我还是没想到,她的梦竟然破灭得如此之快。长话短说:那个被她当作救命指望的女孩子,根本就没有从事什么流光溢彩的工作,事实上,她是一个暗娼,小表妹赶到鄂尔多斯的时候,她刚刚被警察抓起来。随后,她一个人在鄂尔多斯奔走到今天,终究还是没有找到什么像样子的工作,就在刚才,她身上仅剩的钱却被人偷了,就算她已经决定离开鄂尔多斯,回来,可是,如果我不寄钱给她,她便连一张回来的车票也买不起了。

  电话里,我的小表妹言语急促,甚至错乱,说到最后,终于放声大哭,但我没有阻拦她,任由她哭,世间之事,无非如此:千里万里地赶去鄂尔多斯,不过是重新学会了哭,但这也未尝不是好事一桩,当此之时,“太阳每天都是新的”有何意义?“因为懂得,所以慈悲”有何意义?它们都不能赶走她幻想过的酒店和霓虹灯,还有风和地下赌场,当她在会背诵的那些文章和段落当中一一自取其辱时,她唯有哭泣,才有可能带来些微但却是真正的“清醒”,哪怕“清醒”之后,她又要再去寻找一个未曾踏足过的鄂尔多斯。

  好在是,哭泣之后,放下电话之后,我的小表妹给我发来了短信,短信里有我给她寄钱的地址,那是一家她刚刚找到的做洗碗工的餐馆,在地址的后面,她还写了一段话,这段话不是来自于哪本杂志,而是她自己写的,要我说,它们其实比她从杂志上背下来的那些话要好得多:“我所经历的是不幸吗?如果它是,我自己都不想安慰自己了,我总算明白,不管去这里还是去那里,最终不过是成了一个证据,证明被骗、流浪、走投无路都是真实存在的,根本不存在什么过得很好的人,也根本不存在什么过得很好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