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周与小周(第4/6页)

  当别人都在庆幸自己的身体没事的时候,我的小表妹,她却受不了了,因为她突然认识到,自己可能是愚蠢的。自小她就活得认真而极端,认真的人都有强烈的自尊心,尽管没有念过什么书,但她也大致可以猜测得出来:既然一颗红色的药丸都可以骗过自己,那么,在许多时候,她肯定被更多的东西骗了,如果她一直生活在被欺骗之中,那么,还有必要活下去吗?

  “我也没办法,别人看起来都是小事,可我就是过不去,所以我非要去鄂尔多斯不可——”她说,“以前我觉得是我在操作机床,后来就不了,我盯着机床看,发现我根本就不存在,我就是铆钉,是冲头,是冷却管,总之,是没有脑子的,那我到底是谁呢?”

  我不再作声,只在心底里叹息着,给了她盘缠,再给她两个月的生活费:世间众生,谁能逃得了对“远方”的渴慕和追逐?更何况,在受侮辱受损害之时,如果没有一个“远方”作为念想,作为安慰,我们又如何能欺骗自己度过诸多难挨的此刻?这个“远方”,于昆德拉是巴黎,于南唐李煜是沦落的故都,于千里送京娘途中的赵匡胤是开封,于我是写作,于我的表妹来说,就是鄂尔多斯。她既然想去,迟早就一定会去,尽管到最后她会知道,所谓鄂尔多斯,不过是另外一粒红色的药丸,但是现在,且让她先走进“远方”里去,再让“远方”来检验她想象中的“清醒”,为了获得这些“清醒”,只有天知道,她到底背会了多少杂志上的文章和段落。

  第二天一早,她就坐上了去鄂尔多斯的火车。而我的生活还将继续,继续写作,继续发呆,继续迎来散落在这城市各处的穷亲戚。

  接下来找我的穷亲戚,实际上只是我的远亲,虽说我应该叫他表舅,但他的年纪其实比我大不了几岁,十年里我并没有见过他几回,但是作为一个老好人,作为被交口称赞的孝子贤孙,他的好名声却一直被我熟知,所以,当他给我打来电话,尽管我对他说起的遭遇觉得匪夷所思,但还是赶紧去接了他,让他住进了我的工作间。

  大概在半年以前,他在工厂里做工的时候,和另外一个工友一起,被工厂里的铲车撞了,当即,两个人的腰都被撞断,迅速住进了医院。他受的伤要轻些,住了两个月的院以后,算是重新站了起来,他的工友则没有这么好的命,时至今日,还瘫痪在病床上接受治疗。这只是悲剧的开头,紧接着,工厂只肯赔他们一点点钱,作为一个怯懦的好人,他接受了,但工友的兄弟妻女却不肯罢休,开始了漫长的逐级上访。

  为了突出上访的效果,他们做了一块木板,然后,又强迫我的表舅继续扮作瘫痪的样子,躺在木板上,被他们从一个大院的门前再抬到另外一个大院门前,理由是,真正的瘫痪者必须继续接受治疗,而他作为共同的受害者,理当跟他们一起上访,还不能私自接受工厂赔偿的那一点点钱,否则就是对他们的背叛。老天作证:他简直害怕死了。他一边怕工友的兄弟妻女对他不依不饶,另外一边,他又怕有一天他会被人抓起来,到了那时候,一家老小的吃喝可如何是好?

  在假扮了两个月的瘫痪之后,恐惧大过了一切,他实在承受不了了,终于和工友的兄弟妻女不告而别,住进了我的工作间。自此之后,他便闭门不出,并且不断地对我强调,他必须闭门不出。终日里,他只做一件事情,那就是跪在地上,对着虚空里的十方菩萨死命磕头,再眼巴巴地等着风平浪静,到了那时,他好出去找一个新的工作。

  除了恐惧,慌张也如影随形:磕头的时候,嘴巴里念念有词;不磕头的时候,嘴巴里还在念念有词;一天到晚,窗帘紧闭,他就躲在窗帘背后往外眺望,看看那些逼迫他躺上木板的人找来了没有,他深信,即使今天没有找到他,明天他也一定会被他们找到。“这可怎么办?”他的满眼里都是火烧一般的焦虑,“这可怎么办?”我安慰他,让他些微放心,听我这么说,他也似乎好过了些,也在认真地听,等我说完了,他却又惊慌失措地笑了起来:“我知道,你这是在宽慰我。”

  而事实上,这个胆小到怯懦的人,几乎无一日不在违背自己定下的禁戒:他每天都在出门,且不是去往他处,而是去医院,去看那个至今还瘫痪在床的工友。“毕竟,”他对我说,“我们是好兄弟。”每次前去,他都像打了一场仗,因为怕被兄弟的妻女发现,从来都不进病房,远远地扫一眼,掉头就狂奔而去。回来之后,他再一遍遍对我说起他和这个兄弟的情义,在自己最穷困的时候,这个兄弟借过钱给他,如果不是因为怕被抓起来,他确实应该配合他们,将那一出戏演下去,可他就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