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贺拉斯书[1](第12/13页)
有朝一日,当我最终置身于你在阴间栖身的那个角落,我的气态体会向你的气态体发问,问你是否读了这封信。要是你的气态体回答说“没读”,我的气态体也不会感到委屈。相反,它会感到高兴,因为它看到了一个证据,证明现实伸展进了灵魂的王国。因为你原本就从未读过我的文字。就这一意义而言,你就会像人间的许多人一样,他们也从未读过我们的任何文字。至少,这也是现实的组成部分之一。
但你的气态体如果回答说“读了”,我的气态体也不会感到过于慌乱,担心我的这封信伤害了你,尤其是信中这些不雅的文字。作为一位拉丁语作者,你或许能第一个欣赏这样一种手法,因为它源自一门将“诗歌”一词定为阴性的语言。至于“躯体”一词,你能指望一个男人不胡思乱想吗,而且他还是一个许珀耳玻瑞亚男人,更不用说是在一个寒冷的二月之夜。我甚至无需提醒你这只是一场梦。说到底,除了死亡,梦也是一种现实。
因此我们可以和睦相处。至于语言,像我前面所说的那样,这个王国很可能是多语言的,或是超语言的。况且,凭借你的毕达哥拉斯配额,你还曾化身为奥登,此刻刚刚返回阴间,因此你或许还记得几句英语。或许正因为如此,我才认出了你。尽管他当然是一位比你更伟大的诗人。但正因为如此,你才渴望获得他的面貌,当你最后一次置身于现实中。
在最糟糕的情况下,我们还可以通过格律来交流。我可以轻而易举地在打字机上敲出第一种阿斯克莱皮亚德斯诗体,这里头的那些扬抑抑格也难不倒我。第二种也可以,更不用说萨福体了。这说不定管用;你知道的,就像住进同一座精神病院的病友。归根结底,格律仍旧是格律,即便是在阴间,因为它们是时间的单位。由于这个原因,它们在极乐世界或许比在这愚蠢的现世更为人所知。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在使用格律时会觉得与你们这样的人更易交流,胜过我们与现实的对话。
因此,我自然希望你能把我介绍给那索。因为我认不出他来,因为他从不以他人的形象现身。我猜想,是他的哀歌体和六音步诗体妨碍了他。因为在过去两千年间,尝试这两种诗体的人越来越少。又是奥登?但即便是他,也将六音步处理成了两个三音步。因此,我并不指望能与那索聊天。我唯一的请求就是能看他一眼。即便置身于亡灵之间,他也应该是个稀罕的珍品。
我不会再用其他几位诗人来难为你。我甚至不会谈起维吉尔,因为他已返回现实,我想说,他身披各种伪装。也不谈提布卢斯、加鲁斯、瓦鲁斯和其他人,你们那个黄金时代真是人才辈出,但极乐世界不是个好玩的去处,我可不想去那里观光。至于普罗佩提乌斯,我想我能自己找见他。我相信找见他相对容易,因为他在祖先的灵魂中间会感觉自如,他在生前便对这些灵魂的存在坚信不疑。
不,对于我来说有你们两位便已足够。人们在阴间依然保持自己的趣味,这就等于现实扩展进了幽灵王国。我希望我也能做到这一点,至少在最初能做到。唉,弗拉库斯!现实就像罗马帝国一样是追求扩张的。因此现实才会做梦;因此它才会在死去时坚守自我。
一九九五年
[1] 此文原题“Letter to Horace”,首刊于《波士顿评论》(The Boston Review)1995年12月—1996年1月号,第20卷第6期;俄文版题为“Письмо Горацию”。昆图斯·贺拉斯·弗拉库斯(Quintus Horatius Flaccus,公元前65—公元前8,英语世界通常称他为Horace,译为贺拉斯),罗马帝国奥古斯都统治时期著名的诗人、批评家、翻译家,代表作有《诗艺》等。 他是古罗马文学“黄金时代”的代表人物之一。
[2] 苏埃托尼乌斯(约公元69或75—公元130年之后),古罗马历史学家,著有《罗马十二帝王传》等书。
[3] 西徐亚人的一个部族。
[4] 斯特雷波(公元前63?—公元前21?),古希腊地理学家。
[5] 指包括俄语在内的许多斯拉夫语言所使用的字母表,由希腊字母转换而来。
[6] 威廉·鲍威尔(1892—1984),美国电影演员。
[7] 齐布尔斯基(1927—1967),波兰电影导演、演员。
[8] 奥维德的全名。
[9] 指苏联,莫斯科有“第三罗马”之称。
[10] 布罗茨基1964—1965年被流放至苏联极北地区的阿尔汉格尔斯克州科诺沙区诺连斯卡亚村。
[11] 奥维德被流放至黑海边的Tomis(在今天罗马尼亚的港市康斯坦萨),他曾在诗句中描述多瑙河与黑海冰封的景象。
[12] 詹姆斯·梅森(1909—1984),出生于英国的好莱坞演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