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贺拉斯书[1](第11/13页)
此外,这里还有我的一份既得利益。你也同样有。这便是那个梦,它曾是你的现实。通过对它的阐释,人们可以获得双倍的报偿。这就是那索全部作品的主题。对于他而言,一件事情即另一件事情;对于他而言,我想说,A即B。对于他而言,一副躯体,尤其是一个姑娘的躯体,可以成为,不,曾经是一块石头,一条河流,一只鸟,一棵树,一个响声,一颗星星。你猜一猜,这是为什么?是因为,比如说,一个披散着长发奔跑的姑娘,其侧影就像一条河流?或者,躺在卧榻上入睡的她就像一块石头?或者,她伸开双手,就像一棵树或一只鸟?或者,她消失在人们的视野里,从理论上说便无处不在,就像一个响声?她或明或暗,或远或近,就像一颗星星?很难说。这可以作为一个出色的比喻,可那索追求的甚至不是一个隐喻。他的游戏是形态学,他的追求就是蜕变。即相同的内容获得不同的形式。这里的关键在于,内容依然如故。与你们大家不同,他能够理解这样一个简朴的真理,即我们大家的构成与构成世界的物质并无二致。因为我们就来自这个世界。因此我们全都含有水、石英、氢、纤维等等,只是比例不同。而比例是可以重构的。它已经被重构到一位姑娘的体内。她变成了一棵树,这并不奇怪。不过是她的细胞构造发生了转变。无论如何,自有生命转化至无生命,这是我们人类的一个倾向。你置身于你如今置身的地方,自然明白我的意思。
更不奇怪的是,黄金时代拉丁语诗歌的躯体在昨夜成了我固执之爱的对象。好吧,你或许会将这视为你们共同的毕达哥拉斯定额的最后喘息。你那份配额是最后沉没的部分,因为它没有满载六音步的重负。请将躯体试图逃离床铺的庸俗时展露出的敏捷视为它在挣脱我通过译文对你的解读吧。因为我已习惯于韵脚,而六音步诗体却没有韵脚。你在你的洛加奥耶迪克诗体中比其他所有人都更接近韵脚,可你也为六音步所吸引:你摸索到了这副暖气片,你想沉浸其中。尽管我始终不渝地追寻你,阅读你占据了我(这里没有任何双关意味)的一生,但我的梦从未湿润过,这并非因为我已五十四岁,而恰恰因为你的作品全都无韵。这具黄金时代的躯体那赤褐色的光泽就由此而来;你钟爱的那面镜子的缺失也由此而来,更不用说那镀金的镜框了。
你知道为什么没有那面镜子吗?因为,就像我在前面所说的那样,我已习惯于韵脚。韵脚,我亲爱的弗拉库斯,本身就是一种变形,而变形可不是一面镜子。韵脚就是这样的时刻,即一种东西转变成另一种东西,内容却未发生改变,这内容即声音。至少是在语言中。这就是那索的手法之浓缩,如果你愿意的话,或许也可以说是蒸馏。很自然,他在那喀索斯和厄科[27]的那一场景中距离这一点已近得可怕。坦白地说,比你还要近,虽然他在格律方面逊于你。我之所以说“可怕”,是因为他如果这样做了,此后的两千年间我们大家便全都会失业。谢天谢地,六音步诗体的惯性拖累了他,尤其是在上述那一场景里;谢天谢地,那则神话自身在迫使视觉和听觉相互分离。在过去的两千年里我们一直在干这件事,即将两者嫁接到一起,将他的视觉和你的格律融为一体。这是一座金矿,弗拉库斯,是一份全职工作,没有任何一面镜子能够映照出持续一生的阅读。
无论如何,这至少部分解释了我们所言的这副躯体从何而来,以及它为何试图逃脱我。或许,如果我的拉丁语不这么糟,我就永远做不出这样一个梦来。是的,在某一特定的年龄,人们似乎有理由庆幸自己的无知。因为格律永远是格律,弗拉库斯,解剖学永远是解剖学。我可以声称自己占有了整副躯体,即便这躯体的上半身陷在了床垫和暖气片之间,只要这一部分是属于维吉尔或普罗佩提乌斯的。它依旧是被晒黑的,依旧是赤褐色的,因为它依旧是六音步和五音步的。我甚至可以得出这样一个结论,即这并非一个梦,因为大脑无法梦见它自身,这很有可能就是现实,因为它是一种同义反复。
我们不能仅仅因为有“梦”这个单词便认为存在着一种能够替代现实的东西。梦,弗拉库斯,至多只是一次短暂的变形,比韵脚的变形还要短暂。这就是为什么我没有在这里寻求韵脚:不是因为你不会欣赏这种尝试。我猜想,阴间是一个多语言的王国。如果说我动手写了点什么,这只是因为对梦的阐释,尤其是对一个情色梦的阐释,严格地说就是一种阅读。这样的阅读是非常反变形的,因为这是对结构的消解,逐行逐句的消解。它不断重复的性质最终泄露了它的本质:它寻求在阅读和情色行为这两者之间划等号,其情色意味正来自其不断重复的性质。翻过一张又一张的书页,这就是它的实质,这也就是你此刻正在或将要做的事情,弗拉库斯。是啊,这也是为你招魂的一种方式,不是吗?因为如你所知,重复就是现实的首要特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