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编文集(第4/31页)

Who too make music but our tones

Scathe not the barrier of our bones.

坏诗人实在是很可怜的,他们是俗话所谓眼泪向肚里落的,他们尽管在文字里大声哭叫,尽管滥用最骇人的大黑杠子——尽管把眼泪鼻涕浸透了他们的诗笺,尽管满想张开口把他们破碎了的心血,一口一口的向我们身上直喷——结果非但不能引起他们想望的同情,反而招起读者的笑话。

但如坏诗以及各类不纯粹的艺术所引起的止于好意的怜与笑,假诗(Fake Poetry)所引起的往往是极端的厌恶。因为坏诗的动机,比如袒露着真的伤痕乞人的怜悯,虽则不高明,总还是诚实的;假诗的动机却只是诈欺一类,仿佛是清明节城隍山上的讨饭专家,用红蜡烛油涂腿装烂疮,闭着眼睛装瞎子,你若是看出了他们的作伪,不由你不感觉厌恶。

葛莱符司的比喻也很有趣。他是我们康桥的心理学和人种学者Rivers的好友,所以他也很喜从原民的风俗里求诗艺的起源。现代最时髦的心理病法,根据佛洛德的学理,极注重往昔以为荒谬无理的梦境与梦话,这详梦的办法也是原民最早习惯之一。原民在梦里见神见鬼,公事私事取决于梦的很多,后来就有详梦专家出现,专替人解说梦意,以及补说做梦人记不清切或遗忘了的梦境。他为要取信,他就像我们南方的关魂婆、肚仙之类,求神祷鬼,眼珠白转的出了神,然后说他的“鬼话”或“梦话”。为使人便于记忆,这类的鬼话渐渐趋向于有韵的语体——比如我们的弹弦子算命。这类的巫医,研究人种学者就说是诗人的始祖。但巫医的出入神(trance)也是一种艺术,有的也许的确是一种利用“潜识”的催眠术,但后来成了一种营利的职业,就有作伪的人学了几句术语,私服麻醉剂,入了昏迷状态,模仿“出神”;有的爽性连麻醉剂也不用,竟是假装出了神,仿效从前巫医,东借西凑的说上一大串鬼话骗人敛钱。这是堕落派的巫医,他们嫡派的子孙,就是现代作伪的诗人们。

适之有一天和我说笑话,他说我的“尝试”诗体也是作孽不浅,不过我这一A,诗坏是无可讳言的,但总还不至于作伪;他们解决了自己情绪冲突,一行一行直直白白的写了出来,老老实实的送到报上去登了出来,自己觉得很舒服很满意了,但他们却没有顾念到读他们诗的人舒服不舒服,满意不满意。但总还好,他们至少是诚实的。此外我就不敢包了。现在fake poetry的出品至少不下于bad poetry的出品。假诗是不应得容许的。欺人自欺,无论在政治上,在文艺里,结果总是最不经济的方策;迟早要被人揭破的。我上面说坏诗只招人笑,假诗却引人厌恶。诗艺最重个性,不论质与式,最忌剿袭,Intellectualhonesty是最后的标准。无病呻吟的陋习,现在的新诗犯得比旧诗更深。还有mannerism of pitch and sentiments,看了真使人肉麻。痛苦,烦恼,血,泪,悲哀等等的字样不必说,现行新文学里最刺目的是一种mannerism of description,例如说心,不是心湖就是心琴,不是浪涛汹涌,就是韵调凄惨;说下雨就是天在哭泣,比夕阳总是说血,说女人总不离曲线的美,说印象总说是网膜上的……

我记得有一首新诗,题目好像是重访他数月前的故居,那位诗人摩按他从前的卧榻书桌,看看窗外的云光水色,不觉大大的动了伤感,他就禁不住

“……泪浪滔滔”

固然做诗的人,多少不免感情作用,诗人的眼泪比女人的眼泪更不值钱些,但每次流泪至少总得有个相当的缘由。踹死了一个蚂蚁,也不失为一个伤心的理由。现在我们这位诗人回到他三月前的故寓,这三月内也并不曾经过重大变迁,他就使感情强烈,就使眼泪“富余”,也何至于像海浪一样的滔滔而来!

我们固然不能断定他当时究竟出了眼泪没有,但我们敢说他即使流泪也不至于成浪而且滔滔——除非他的泪腺的组织是特异的。总之形容失实便是一种作伪,形容哭泪的字类尽有,比之泉涌,比之雨骤,都还在情理之中,但谁能想象个泪浪滔滔呢?最后一种形似诗,就是外表诗而内容不是诗,教导诗、讽刺诗、打油诗、酬应诗都属此类。我国诗集里十之七八的五律七律都只是空有其表的形似诗。现在新诗里的形似诗更多了,大概我们日常报上杂志里见的一行一行分写的都属此类。分析起来有分行写的私人日记,有初学做散文而还不甚连贯的练习,有逐句抬头的信札,有小孩初期学A的成绩,等等(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