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编文集(第2/31页)

八月三十一日徐志摩在太平洋舟中记

就使打破了头,也还要保持我灵魂的自由

照群众行为看起来,中国人是最残忍的民族。照个人行为看起来,中国人大多数是最无耻的个人。慈悲的真义是感觉人类应感觉的感觉,和有胆量来表现内动的同情。中国人只会在杀人场上听小热昏,决不会在法庭上贺喜判决无罪的刑犯;只想把洁白的人齐拉入混浊的水里,不会原谅拿人格的头颅去撞开地狱门的牺牲精神。只是“幸灾乐祸”,“投井下石”,不会冒一点子险去分肩他人为正义而奋斗的负担。

从前在历史上,我们似乎听见过有什么义呀侠呀,什么当仁不让,见义勇为的榜样呀,气节呀,廉洁呀,等等。如今呢,只听见神圣的职业者接受蜜甜的“冰炭敬”,磕拜寿祝福的响头,到处只见拍卖人格“贱卖灵魂”的招贴。这是革命最彰明的成绩,这是华族民国最动人的广告!

“无理想的民族必亡”,是一句不刊的真言。我们目前的社会政治走的只是卑污苟且的路,最不能容许的是理想,因为理想好比一面大镜子,若然摆在面前,一定照出魑魅魍魉的丑迹。莎士比亚的丑鬼卡立朋(Caliban)有时在海水里照出他自己的尊容,总是老羞成怒的。

所以每次有理想主义的行为或人格出现,这卑污苟且的社会一定不能容忍。不是拳打脚踢,也总是冷嘲热讽,总要把那三闾大夫硬推入汨罗江底,他们方才放心。

我们从前是儒教国,所以从前理想人格的标准是智仁勇。现在不知道变成什么国了,但目前最普通人格的通性,明明是愚暗残忍懦怯,正得一个反面。但是真理正义是永生不灭的圣火,也许有时被蒙盖掩翳罢了。大多数的人一天二十四点钟的时间内,何尝没有一刹那清明之气的回复?但是谁有胆量来想他自己的想,感觉他内动的感觉,表现他正义的冲动呢?

蔡元培所以是个南边人说的“戆大”,愚不可及的一个书呆子,卑污苟且社会里的一个最不合时宜的理想者。所以他的话是没有人能懂的;他的行为是极少数人——如真有——敢表同情的;他的主张,他的理想,尤其是一盆飞旺的炭火,大家怕炙手,如何敢去抓呢?

“小人知进而不知退”,

“不忍为同流合污之苟安”,

“不合作主义”,

“为保持人格起见……”

“生平仅知是非公道,从不以人为单位。”

这些话有多少人能懂,有多少人敢懂?

这样的一个理想者,非失败不可,因为理想者总是失败的。若然,理想胜利,那就是卑污苟且的社会政治失败——那是一个过于奢侈的希望了。

有知识有胆量能感觉的男女同志,应该认明此番风潮是个道德问题。随便彭允彝京津各报如何淆惑,如何谣传,如何去牵涉政党,总不能掩没这风潮里面一点子理想的火星。要保全这点子小小的火星不灭,是我们的责任,是我们良心上的负担。我们应该积极同情这番拿人格头颅去撞开地狱门的精神!

(原载:民国十二年一月二十八日《努力周报》第三十九期)

杂记

我早已想做一种西洋诗话,记述西洋诗人有趣味的逸事,他们各个人的诗的概念,以及他们各个人砥砺工具的方法。我想他们有时随意说出来的话,例如勃兰克(Blake),开茨(Keats),罗刹蒂(Rossetti)剩下来的杂记和信札,William Archer集的那本From Ibsen’s Workshop,契考夫Tchekov的信札,都是他们随意流露的真心得,虽则不是长成的木料,却都是适之比况杜威的Creative Seeds,这些灵活的种子要你有适当的心田来收留培莳就会发芽生长。我昨天从通伯那里借得一本葛莱符司Robert Graves的……《论诗》On Poetry,里面很多有意味的启示,我忍不住翻过几则来让大家看看。

葛莱符司是英国的一个诗人,牛津大学的,打了好几年仗,在濠沟里做诗,也是乔治派诗人(The Georgians)之一。他的诗长于短歌,艺术很不错,虽则天才不见得很高。他这册《论诗》却颇值得一看。

狗食盆

“侄儿,实在对不起,但我真是没有法子懂你的‘新诗’。新诗真叫人看的厌恶;我看来大都是无理取闹不要脸。”

“很好,伯父,但是人家也没有盼望你懂得!看家的老狗到了吃饭时候走到他那外面写明狗食的盆子去吃他的碎饼干,摇着尾巴顶得意的。明天你要是给他一个新盆子里面放了他不认识的鲜味儿,他过来嗅上几嗅满瞧不起的转身就跑。你看了他那样不开眼儿的蠢,他那样不识抬举,他那只知道爱碎饼干可笑的脾气,你就恨不得抬起脚来踢他,可是你慢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