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编文集(第6/31页)

“我呀吃了饭没有事做,想一个人到前厅来玩玩,我刚一开门儿,他(手点雀儿)像是在外面候久了似的,比我还着急,盆的一声就穿进了门儿。我倒不信,也进来试试,门儿自己关上了。”

他呀,不进门儿着急,一进门儿更着急;只听得他豁拉豁拉的飞个不停,一会儿往东,一会儿往西,一会儿往南,一会儿往北,我忙的尽转着身,瞧着他飞,转得我头都晕了,他可不怕头晕,飞,飞,飞,飞个不停。口里还呦的呦的唱着,真是怪,让人家关在屋子里,他还乐哪——不乐怎么会唱,对不对四爷?回头他真急了:原先他是平飞的像穿梭似的——织布的梭子,我们教科书上有的不是?他爱贴着天花板飞,直飞,斜飞,画圆圈儿飞,挨着边儿一顿一顿的飞。回头飞累了,翅膀也没有劲儿了,他就不一定搭架子高飞了,低飞他也干,窗沿上爬爬,桌子上也爬爬;他还跳哪,像草虫子;有时他拐着头不动,像想什么心事似的,对了,他准是听了窗外树上他的也不知是表姊妹,也不知是好朋友,在那儿“奇怪——奇怪”的找他,可怜他也说不出话,要是我,我就大声的哭叫,说,“快来救我呀,我让人家关在屋子里出不来哩!快来救我呀!”

他还是着急,想飞出去——我说他既然要出去,当初又何必进来,他自个儿进来,才让人关住,他又不愿意,可不是活该;可又是,他哪儿拿得了主意,人都拿不了主意——可怜哪,他见光亮就想盲冲。暴蓬暴蓬的,只听得他在玻璃窗上碰头,准碰得脑袋疼,有几次他险点儿碰昏了,差一点闪了下来。我看得可怜,想开了门儿放他走,可是我又觉得好玩,他一飞出门儿就不理我,他也不会道谢。他倦了,蹲在梁上发呆,像你那样发呆,四爷,我心又软了,我随口编了一个歌儿,对他唱了好几遍,他像懂得,又像不懂得,真呕气,那歌儿我唱你听听,四爷,好不好?”

四爷听了她一长篇演说,瞪着眼老不开口,他可爱宝宝唱歌儿,宝宝唱的比谁的都好听,四爷顶爱,所以他把头点了两下。宝宝就唱:

雀儿,雀儿,

你进我的门儿,

你又想出我的门儿,

砰呀,砰呀,

玻璃老碰你的头儿;

四爷笑了,宝宝接着唱:

屋子里阴凉,

院子里有太阳。

屋子里就有我——你不爱;

院子里有的是

你的姊姊妹妹好朋友;

我张开一双手儿,

叫一声雀儿雀儿:

我愿意做你的妈,

你做我乖乖的儿,

每天吃茶的时候,

我喂你碎饼干儿,

回头我们俩睡一床,

一同到甜甜的梦里去,

唱一个新鲜的歌儿。

宝宝歌还没有唱完,那小雀儿又在乱冲乱飞;四爷张开了两只小臂,口里吁吁的,想去捉他,雀儿愈着急,四爷愈乐。宝宝说:“四爷你别追他,他怪可怜的,我替他难受……”宝宝声音都哑了,她真快哭了。四爷一面追,一面说,“我不疼他,雀儿我不爱,他们也没有好心眼儿,可不是,他们把我心爱的鲜红玫瑰花儿,全吃烂了,我要抓住他来问问……”宝宝说,“你们男孩子究竟心硬;你也不成,前天不是你睡了觉,妈领了我们出去了,回头你一醒不见了我们,你就哭,哭得奶妈打电话!你说你小,雀儿不比你更小吗?你让人放在家里就不愿意,小雀儿让我们关在屋子里就愿意吗?”

四爷站定了,发了一阵呆,小黑眼珠儿又亮了几亮,对宝宝瞪了一眼,一张小嘴抿得紧紧的,走过去把门打个大开,恭敬恭敬的说一声“请!”

嗖的一声,小雀儿飞了……

六月十日

(原载:民国十二年六月二十四日《努力周报》第五十八期)

近代英文文学

编者按:本文为民国十二年徐志摩先生在南开大学暑期学校所讲,由赵景深记录。赵景深当时是一个文学团体绿波社的社员,也报名入学听讲,这篇记录稿后收入他所编的《近代文学丛谈》一书内,于民国十四年出版。

第一讲

我现在要和诸君谈谈“文学的兴趣”。中国人说小说是娱乐的,这是根本错误。我们即使不以文学为职业,也应该养成文学的兴味。人的品格是以书为标准的。读书是一种艺术,看完一遍,一个个字都认识,看过一点也不记得,这不能算是读书。我们读书应当对他有种批评或是见解,这是极不易得的天才,大批评家才是这样;但普通人最低的限度,总应该领略一些,轻视文学是极不应当的态度。每每人们对于科学书就细心去读,文学书以为是消遣的,看过便算,我们当矫正这种习气。西洋方面文学作品很多成了商品化,差不多一个作者一个月可以写一两本书的,这样粗制滥造,自然出不了好货。不过作者如果作得不多,又不易维持生活,所以文学作品好的很少。英国在银行和商店做事的人每过地道电车,总要带一两本小说来看。他们每月可以看好几十本,人家问他记得不记得,他是答不出来的。他们只机械的读去,拿小说来消遣罢了。如果我们真是爱好文艺的,必须费力,方能得着人生的滋养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