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第3/10页)

“……飞度万重的高山,

去更阔大的湖海投射影子。”

晚上打钟入睡时,在我的日记上,我曾这样的写着:

“灵魂,这儿你又飞回来了,你可能告诉我你在一天中经验到的东西?我知道你不能,我只希望有一天,你这样的飞了去,从此就不回到这个躯壳里来,寻求你的安息。让我这副臭皮囊丢在地下供给野狗的一饱吧,你就这样的高飞远扬,尽在天空里飞翔!”

如今你却真的变做了鹞鹰,我们还是生活在笼子里的小芙蓉!这座曾被你的人格一度化做了小规模Santiniketen School的省三花园,昨夜我看到了那副凄凉的景象,怎叫我不心伤!

除了你对于安住在这世界的人类,予以冷酷的讥讽以外,你对于快乐二字,从你平日的言行里,知道他是与你也并无多少缘分的。你每次咀咒人类的生活,你只觉得他是痛苦,矛盾,冷淡。有次我们同念G.Santayana的The Unhappiness of Artist,你我是一同感动了。Santayava说:“假若艺术家和诗人是不快乐,那是因为快乐对于他们不发生兴趣而已。他们不会正经的去追求他,因为他们所谓快乐的成分,没有美的成分。他们是爱美的,所以他们对于那些能得到所谓快乐的那种不美的社会善德,都轻视而吐骂。”我读到这里,才知道为什么你有次说过尽享人间福禄的歌德,临死时还说“我一生没有快乐的一天”的缘故。

你那副郁郁不乐的态度,当然是为了你在意想间没有获到athing of Beauty,同时,你在实际生活上,恐怕你也每处碰到不快乐的遭遇吧。

“阴沉,黑暗,毒蛇似的蜿蜒。

生活逼成一条甬道。

一度陷入,你只可向前。

手扪索着冷壁的黏潮。”

在小说课上,你又喜欢Chekov的那篇Darling,你伶俐的讲故事的口才,形容夫妇间一切丑恶不和谐的形态,那时我刚要和我的爱人结婚,我有好多次怕听你的话,有时偷偷的从课室里逃走了。最近从洵美那里,知道你曾在日记上写过你在病中预备变做一阵风到舞场上去吹你那只小猫脖子的事,我才记起你每次说到Keats老是说poor Keats的原理,原来Keats也曾给你经受过同样的痛苦啊。

你生命过程中那些使你悲伤的遭遇,我们决不付你以半分的怜惜心。先生,世界最高艺术——悲剧——的成就,便是发源于那位永久受苦的Dionysus。受苦,尼采告诉我们,是世界上最初最普遍的真理;有受苦,然后有重价的人生,才后能产生表现万物于一元的艺术。你留在世间的数百首诗,一大半是在你心碎脑痛的那一刻写成的吧?否则至少,你最好的诗,一定在那些时光落笔的。

你曾在日记上,这样的写过一段话:A sorrowing heart is a growing heart.One’s capacity for sorrow is the measure of one’s capability of growth.

你脱离我们学校的前一年,一个冬日的早晨,你领着我们到中社去参观汪亚尘的美术展览会,在每一幅画前,我们站住了脚,你便告诉我们原作的思想和作风,原画的所在地,原画和临摹的相差处。记得那里有一幅临摹的画,画中是一个裸体的妇人,一手提着壶,一手放在下挂的泉水里,你就问我们看到了这一幅画,我们自己的手掌里,是否也有一种流水的感觉。我们起先很惊异你的问题,及后觉到所谓艺术的感化力了。

以后我几次上音乐演奏会去碰见你,当时你又介绍我读J.A.Symoonds的Essays Suggestive and Speculative。一次你在汽车里这样郑重的告诉我:

“要真正的鉴赏文学,你就得对于绘画音乐,有相当心灵上的训练。这是一条大道的旁支,你们研究文学的人,更不应放弃了这二位文学的姊妹——A画与音乐,前者是空间的艺术,后者是时间的艺术,同样是触着灵而发的。”

这一年冬学校闹风潮,你也就上北平跑了,直到今年春天才回南,当时我们曾在味雅聚餐一次,席上你虽答应我们回南来,然而结果,只就写了一封信,告诉我们不能回沪之原因。

暑天到你府上来谈了几次,你并答应为《一角丛书》写一本,先交了我一篇《秋》,更告诉我,已找到了材料,预备写篇关于天文的,并成一册。而今《秋》在这里刊印,关于天文的那篇散文,不知你什么时光,才从天上投下来!

你曾告诉我你在文学以外,对于天文,最感到兴趣,你说要是在暑天的夜晚,你可以告诉我们许多星的名字。你叫我闲时念些浅近的关于天文的书,你说可以使我们的灵魂,不致每天按着地球跑,也得飞向远去看一看这座宇宙星辰的神秘。由于你的介绍,近来我曾读了一本,Sir J.Jean的The Mysterion Universe,要是你目前真能把关于天文的那篇文章写就,我想一定比Jean的更好:因为他是足踏在地上研究天上的东西,而今你自己却就是天上的一分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