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志摩全集:第四卷

轮盘小说集

——小说

《轮盘》的序

在本书付印时节,作者因熟人的原故,说从文可以为写一点序在上面。仿佛没有可写的,所以不敢答应,告辞了。但不行,要,要的原因自然是趣味,没有其他。我想成天坐在家中生一点小气在生活上完全落了伍的我,许多事皆不懂,要写,将写些什么话?人无聊,牢骚好像还多,然而到今日,文学则已有了正宗,办杂志者得战士一小杂感,莫不大登广告利用生财,政治则据说军阀消灭,天下太平,国术考试已到了第二次,还有什么牢骚可说呢?

中国事情是很奇怪的。所谓文学运动,最近一个热闹时期,据说就是去年。怎么运动?骂。“战士”与“同志”,为“正宗”“旁门”“有闲”“革命”之争持,各人都毫不吝惜时间与精力,极天真烂漫在自己所有杂志上辱骂敌人。为方便起见,还有新时代文学运动的战士,专以提出属于个人私事来作嘲弄张本的战术。所骂越与本题相远,则人皆以体裁别致抚掌同情的越多。所谓“扯破绅士体面的衣服”,所谓“大无畏精神”,即为谥此辈天才而有的言语。骂来骂去,两方面好像都抓出不雅观的什么了,我以为或者不久利益均沾,则言归于好,携手赴席亦意中事。谁知到后天与其便,一方面刊物被禁止,文学运动便算告一结束,奏凯者从此就似乎更伟大了。这运动意义结果,虽听人说真是了不得的血肉在搏,但其实,没有的事,只指示出一条作“战士”的路径,中国聪明人多,读杂志当消遣的学生们,自然以后也不必愁无杂感看。

这集子,不是杂感而是创作,是因为本书作者与这运动无关。把作者摒除于十七年中国的所谓文学运动以外,虽是我的武断,想来是无关紧要的。作者A散文与诗方面,所成就的华丽局面,在国内还没有相似的另人,在这集中却仍然保有了这独特的华丽,给我们的是另一风格的神往。但作者似乎缺少一种无赖天才,文字生动反而作成了罪过方便,在一切恶意攻击中从不作遮拦行为,又不善于穿凿,更多理由给人以“绅士”的称谓。一九二八年的时代精神原是完全站在相反一点上的,作者在某一意义上,是应当把“落伍”引到自嘲的一事上了。作者把这第一个创作集编成,也好像是聊以解嘲的神气,要他说是如他人著作怎样影响了年青人,恐怕也不想承认吧。

写到这里,我想起在上海另外一些新海派作家们与批评家们、抄译杂志家们,团聚一处喝茶谈闲天的潇洒情形,觉得无话可说了。因为这类人,据说也就已在中国文学运动史上积了不少劳动,现在也还在做着这大事业,许多天真无知的年青人,为其影响是以数得出这些作家名字为幸福的。

——这就算序。

沈从文 七月在上海

自序

在这集子里,《春痕》,原名《一个不很重要的回想》,是登一九二三年的《努力周报》的,故事里的主人翁是在辽东惨死的林宗孟先生。《一个清清的早上》和《船上》,曾载《现代评论》;《两姊妹》,老李的惨史,见《小说月报》。《肉艳的巴黎》即《巴黎鳞爪》的一则,见晨报副刊。《轮盘》不曾发表过。其余的几篇都登过《新月》月刊。

我实在不会写小说,虽则我很想学写。我这路笔,也不知怎么的,就许直着写,没有曲折,也少有变化。恐怕我一辈子也写不成一篇如愿的小说,我说如愿因为我常常想像一篇完全的小说,像一首完全的抒情诗,有它特具的生动的气韵,精密的结构,灵异的闪光。我念过佛洛贝尔,我佩服。我念过康赖特,我觉得兴奋。我念过契诃甫,曼殊斐儿,我神往。我念过胡尔佛夫人,我拜倒。我也用同样眼光念司德莱謇(Lytton Strachey),梅耐尔夫人(Mrs Alice Meynell),山潭野衲(George Santayana),乔治马(George Moore),赫孙(W.H.Hudson)等的散文,我没有得话说。看;这些大家的作品,我自己对自己说,“这才是文章!文章是要这样写的:完美的字句表达完美的意境。高仰列奇界说诗是Best words in best order。但那样的散文何尝不是Best words in best ordor。他们把散文作成一种独立的艺术。他们是魔术家。在他们的笔下,没有一个字不是活的。他们能使古奥的字变成新鲜,粗俗的雅驯,生硬的灵动。这是什么秘密?除非你也同他们似的能从文字里创造有生命的艺术,趁早别多造孽。”

但孽是造定的了!明知是糟蹋文字,明知写下来的几乎全都是Still-born,还得厚脸来献丑。我只有一句自解的话。除了天赋的限度是事实无可勉强,我敢说我确是有愿心想把文章当文章写的一个人。至于怎么样写才能合时宜,才能博得读者的欢心的一类念头,我从不曾想到过。这也许也是我的限度的一宗。在这一点上,我期望我自己能永远崛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