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节 八十年代这样走过(第5/5页)

80年代的“背景理据”是国民党的一党专政,我们追求的权利是反对一党专政,以民意取代独裁。90年代的“背景理据”就不同了,它变成肤浅民意的无所不在。90年代必须争取的权利也就变成如何洞察民意的虚实真伪、如何保护少数的不受侵害和腐蚀、如何保障真正意义的自由了。

解放,竟然没有止境。

比较起来,80年代的“奋斗”虽然冒着坐牢的危险,人们的心情是自信而轻松的。极权体制是那么大一个目标,打垮它只需要些英雄气概。90年代看起来平庸而安静,可人心惶惶不安,首先就闹不清敌人究竟是谁。在80年代,贪污腐败、火烧水灾死人,都可以怪国民党;在90年代,官商勾结、黑道横行、火烧水灾照样死人,却不知要怪谁?政府由小市民自己投票组成;如果还有什么要被打倒,那最该被打倒的,竟是小市民自己的种种弱点。当政治责任由独裁政体转到个人肩上时,个人顿时发现了自己体质的虚弱。

来自黑暗

发现个人体质虚弱,当然不只是戒严后的台湾人。经过纳粹统治和共党政权的德国人一次又一次地发现国家权力如何可以轻而易举地吃掉个人,到今天还在讨论自由的危机。解体后的俄罗斯人和东欧人眼看旧政权威崩溃而新秩序无从建立,丛林的掠夺原则得以盛行。个人体制相对结实的,全世界也不过英法美少数国家,而他们已经花了两百多年的时间在培养个人体制。

个人,当他是反对者的时候,他不被捕杀就是圣洁的英雄。当他不再是反对者,严酷的测验就来了:他是否能抵挡权力腐化,他是否能承担责任,他是否能容忍异己。多少高举正义旗帜夺取政权的政党,都在测验中暴露了自己的本质:那打破了专制的英雄们竟是无数个专制的个人。个人,才是黑暗的真正来源。

1987年在台湾发生的宁静革命不是哪一个党的革命,而是真正的全民运动,人民把权力索了回来。在绵长的中国历史上,这是晴天霹雷第一回,不能不使人屏息静气,想看个分明:这人民正在接受测验,他是否能慎用权力?他是否能承担责任?他是否能容忍异己?

不知道,测验正在进行中。但是当我想道,在1935年,蒋廷黻和丁文江都斩钉截铁地认为“民主政治在中国今日不可能的程度远在独裁政治之上”,理由之一就是“中华民国的人民百分之八十或七十五以上是不识字的”,我在衡量台湾的人民。半个世纪的路虽然曲折,没有白走。

如果说,扛在个人肩上的重担使人步履不稳、心中不安,或者说,消毒隔离病房走出来的个人现在面对各种病菌侵袭而适应不良,他是否愿意回到原来安全控制的消毒房里去过日子呢?碰见一个爱说话的计程车司机,从和平东路开始抨击政府和财团一直抨击到圆山饭店。“那么,”我下车时问他,“还是蒋家政权好,你这么说?”

他用力地摇头,“当然不是。以前的特权是合法化体制化的,合法体制你根本不知道它是特权。现在是个人行为,而且你知道它是非法的。差别可大了。”

司机说话,充满自信。

胡适在20年代说过,必得先下水才能学会游泳,司机的自信使我相信,必得离开消毒病房才能建立自己的免疫能力。自由主义不自由主义,只有检验才是唯一的真理吧。

梦想光明

走过台湾的80年代,不能不是一个彻底的个人主义者,继续梦想光明,面对个人最深透的黑暗。

1997年9月初稿

1998年7月定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