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赋(第5/11页)

前几年,围绕着这幅油画的版权问题,有关各方又闹腾得沸沸扬扬,这当然与画本身的艺术价值关系不大,但它从一个侧面折射出了丰富的历史信息,从1968 年到1998 年,时间整整跨越了三十年,其间正值毛泽东逐步走下神坛,人们对他的认识亦由狂热的崇拜逐步转向理性的审视。时间有时在悄悄地不知不觉地流逝,有时在革命的喧天激浪中,在连篇累牍的红头文件和阵发性的社会抽搐中流逝。在世界上所有的权力中,时间的权力是绝对的权力。毛泽东以他那“无法无天”的非常性格使他所执政的那个时代高度个性化了,然而也正是他那史无前例的个性化统治,最后终结了那个时代的历史延续。可以肯定,关于毛泽东的争论在长时间内不会沉寂,伴随着这些争论的会有很多形容词,既有表示敬仰的,也有表示敌视的;既有表示痛心的,也有表示困惑不解的。但无论在中国历史还是世界历史上,毛泽东都是一个巨大的存在,他的分量是如此沉重,即使和人类历史上那少数几位最伟大的人物摆在一起,他也毫不逊色。而在中国,他的分量甚至超过了同时代其他杰出人物的总和。这也正是今天对簿公堂的有关各方——艺术家、商家、国家博物馆——都将那幅油画视为奇货可居的原因所在。

至于那幅油画的版权最后究竟属于谁,这已经不重要了。

毛泽东把自己形容为打着一把破伞云游世界的孤僧,其中还包含着一种人类最普遍的生命体验:孤独。

如果说有所谓人人生来平等的东西,那么孤独就是其中之一。对于每个人来说,孤独与喷嚏一样无法避免。

但孤独有真孤独,亦有假孤独;有大孤独,亦有小孤独。有些孤独只是个体孱弱的人在自然伟力面前的一丝颤动,或是人与人隔绝后的一种惶然,或许干脆只是“小园香径独徘徊”那样的闲适无聊。有的孤独则如陈子昂所体验的那样:“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这是孤独的极致。

英雄人物的孤独是一种真正的大孤独;一种超越了闲适,超越了寂寞,也超越了蜗牛角上的较雌论雄的孤独;一种权力金字塔顶峰上统摄万物又四顾茫然的孤独;一种进入了未知和创造的高寒区欲行还休、欲休还行的孤独。他们是如此杰出,又是如此自命不凡,在自己的周围,没有任何人可以与之比较,他们不能同任何人真正地辩论,也不能向任何人证明,向任何人表白。高高在上的处境和恣意妄为的权力,使得他们一举手一投足都被赋予了某种超乎寻常的意义,就像中国武侠小说中的“寂寞高手”,他们独立孤峰,环顾八荒,只能仰天长啸听取自己的回声。

这是一种怎样令人窒息的大痛苦!

但也不全是。

孤独,有时亦是伟人们刻意夸饰的结果。因为生命原本包含着世俗的人间烟火,放弃对意义的追求是平庸,而一举手一投足地追求意义则是不真实。承认和正视一个人的弱点和局限性,即是承认和正视一个人的生存方式的独特性。可惜天下苍生却不愿这样承认和正视。想当年,美国总统林肯在剧院看戏时遇刺身亡,曾引起了多少人的诟病:“我们哀悼的总统竟倒在一家剧院中,真是令人遗憾!”哀悼在这里变成了檄文,而死者却是美利坚历史上最伟大的总统。林肯是一位平民化的总统,但“平民”们却偏偏固执地认为,总统应该处在更有“意义”的场所,即使是死。这是林肯的悲剧。“没有神秘就无威信可言。”这是戴高乐的名言。因此,人为地设置“审美距离”便成了政治家们一种自我神化的狡黠。在他们那里,孤独成了一柄双刃剑,一方面承受着它那令人窒息的压迫,一方面却享受着那带着光环的神秘感。

沃尔科尔诺夫的《胜利与悲剧》实际上是一本斯大林的评传,一开始有这样一段描写:

“斯大林生命垂危,他躺在孔策沃别墅餐厅的地板上,中风已有好几个小时了,但总书记身边没有任何人。最后,他的警卫人员在别墅外听不到动静,感到焦急不安,才提心吊胆地走了进去。但是他们无权立即请医生,这需要贝利亚亲自命令才行……直到过了10~12 小时,神色慌张的医生才被带到生命垂危的领袖面前。”

斯大林在极度孤独中死去,这样的死本身就有着耐人寻味的象征意义。

他的死并不是因为病情的无可救药,而是死于他自己所构建的某种秩序,这种“秩序”最终把领袖本人也当作了人质。领袖的权力太显赫了,以至在自己周围形成了一个权力的黑洞,任何人走近这里就会失去正常的心智和能量,只能在那巨大的惯性中手足无措地梦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