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赋(第6/11页)

斯大林死后,人们在登记总书记的财产时发现,这间工作室实在简单不过。除了一架公家的钢琴外,这里没有一件值钱的家具,也没有一件可以称得上古董的东西,甚至没有一幅“真正的”画。墙上挂的是普通木框镶的纸印复制品,只有挂在客厅中心部位的那幅放大的照片制作得精致些,那是乌里扬诺娃1922 年9月在哥尔克拍摄的,上面是斯大林和列宁——当然,后来人们知道了,那幅照片是通过剪接而成的。

也许,对斯大林来说,权力才是永久的财富。

置身于权力“黑洞”中的斯大林当然是孤独的,但他排遣孤独的方法恰恰又是乐此不疲地挥霍权力。你看,他正在批阅伏罗希洛夫送来的公文,要他处理的事情真是无奇不有:有的要求批准免除拖拉机手和康拜因手们的军事训练;有的建议给工农红军盖几幢新的营房;有的传来捷克斯洛伐克资产阶级报纸的花边新闻;有的报告第26 骑兵团团长与特派代表之间的误会;还有的谈到有必要扩大飞艇制造业,以及正在建设的新国防项目的情况,如此等等。人们不禁要问,这中间有些鸡零狗碎的事情,难道都非得总书记亲自处理不可吗?但斯大林喜欢这样做,这是他的乐趣。当然,“乐此不疲”只是一种说法,他实在是太疲惫了,太需要调剂一下神经了。这时候,他会把注意力转向一些极其细小的事情,并且表现出超乎寻常的热情。此刻,他突然对一份女教师的申诉电报发生了兴趣。他沉思少顷,向工作人员口授道:

梁赞省·萨索夫斯基区书记

普罗相内耶·波利亚内村:

收到女教师施林斯卡娅拍来的一份电报,要求保护一个鞑靼学校的女教师……请立即加以干涉,阻止对施林斯卡娅采取任何暴力,并把结果报告中央。

中央书记约·斯大林

其实这位女教师所反映的问题并不很严重,区里的一名特派员要求她交出一个“谁也不需要”的柜子,而女教师则认为这妨碍了她“平静地工作”。这种事,怎么说也只是一个工作方法问题。如果我们再看看这件事发生的时代背景——1938 年,便觉得女教师的要求简直近乎奢侈。在苏共历史上,1938 年意味着人人自危的清洗和血雨腥风的肃反,意味着黑名单上一批又一批被关押和处决的老布尔什维克,意味着数百万人的流放队伍浩浩荡荡地走向西伯利亚的冰天雪地。那时候,斯大林每天该会收到多少申诉!可他从来连眉头也不皱一下。而现在,一个叫施林斯卡娅的女教师的遭遇却牵动了他的目光。他向秘书口授批复时是那样郑重其事,甚至有几分兴奋。他无疑从中得到了一种快感,这种快感驱除了包围着他的孤独:我能拯救他们,他们会为我欢呼的……

女教师施林斯卡娅肯定会为斯大林欢呼的,她有没有给领袖再写一封感恩戴德的信呢?我们不知道,我们只知道,对于斯大林来说,这只是一种专制政治的小点缀,点缀使血色专制透出几分亮色、几许人情味,而小民们则在这点可怜的亮色和人情味面前顶礼膜拜。这样偶尔为之的小点缀,我们在熟悉的和不熟悉的专制者那里也都可以拾摭到一些。有时候,他们会故作惊人之笔,把一件小事渲染得沸沸扬扬,以显示自己的明察秋毫和爱民如子,而专制者铁青着的面孔也因之变得“慈祥”起来,他们是苍天,是救星,是流动在老百姓愁眉苦脸上的圣眷之光。

我们憎恶这种“慈祥”的小点缀,更甚于憎恶那铁青着面孔的血色专制。

关于斯大林,最后我觉得听一听希特勒的评价也许不无意义,希特勒曾在日记中一一评价过他的几个主要对手:罗斯福、丘吉尔、斯大林。他是不怎么把前两位放在眼里的,但对斯大林的评价却极高,这是因为,斯大林具有一种钢铁般的意志力量。为此,这位日耳曼狂人后来对发动对苏战争很有几分悔意。

仅凭这一点,斯大林仍然无愧于英雄。

历史上真正称得起大英雄的其实屈指可数,这些人又大多年寿不永,例如,亚历山大,三十三岁;恺撒,五十六岁;拿破仑,五十二岁;彼得大帝,五十三岁;林肯,五十六岁;列宁,五十四岁。斯巴达克思生辰不详,但恐怕也不会超过五十岁。粗略看去,这中间以五十来岁的居多。对于英雄们来说,这大致是一个比较合适的年龄段。

乍一听,这话似乎有点刻薄,其实不然。

五十来岁正值人生的壮年,也正值生命和事业的巅峰状态,这时候撒手人寰,后人往往为之扼腕叹息。其实,这样的结局实在是所有死亡类型中最壮美的一种,逝者死于生命的亢奋与张扬之中,不必为结局的幻灭而齿冷心寒;生者熟谙了他们最为生气勃勃的风采,也不必为老之将至的龙钟昏聩而忧伤。如此之美境,孰能过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