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编 中国文化的前身与后事(第13/13页)
明晚清初的士林领袖钱谦益自然是自虐的典型。重要的并非是他先是高蹈远隐、然后求死而怨水凉,而是既然已经坚持到了这等地步,哪怕水确实太冷而珍惜生命,远走江湖或者佯狂求免也就算了,最终还是出山为新主子效力,正所谓“声妓晚景从良,一世之烟花无碍;贞妇白头失守,半生之清苦俱非”。虽然使用苦命的女人为喻,在现有的语境与社会之下有政治不正确的嫌疑,但意思还是可以明白的。
这种自污加上自虐的手艺,未必也全是外界压力过大造成的。如钱谦益等人,其实也是有所谓理想在后面支撑。比如说要教化这些满人,使之能够接受圣人的学说——这个当然就是妄想了,华夏正统的龙子龙孙们有几个真的把孔家学问当做一回事儿的?也不过是弄一堆“外儒内道”、“外儒内法”以及汉家自有法度,霸王道杂之的把戏了。儒家这种自反而缩的精神气质倒是被用来做了多少“一队希夷下首阳”的底气。
但这也算是古代一种通例了。最近一些年,如对五代冯道的评价就大幅看涨。五代的皇帝与皇朝换得像走马灯儿似的,唯有冯道老先生始终如不倒翁一般。有新皇登基招来问之:汝何人?冯道对曰:痴顽老子。自污及自虐几乎到了底。但这种话在皇帝而言是爱听的,于是他也就好官我自为之了。此人私德上非常良好,以至于没人能抓住他的小辫子。皇朝时代并无民族国家概念,他也算为保存文化传承立下功劳。南怀瑾后来在自己的书里提到他数次,未必有明面上的褒贬,但看上去还是赞赏的。
文化人这么做当然有多年被圈养之后的软骨病症状,实际上高贵如一国之君也并不例外。后主刘禅“乐不思蜀”的典故不用再提,历史上以后主之名名世的几位,大多曾做过卑躬屈膝的举动,甚至有自污为奴者。但结局其实都不怎么好,没有几个能够得终天年,哪怕是碰到有宽仁之名的赵匡胤手下,也因为一首词送了卿卿性命。当然,他们自污与自虐除了保存自己的性命之外,更多的还能安慰自己是在保存祖先的血嗣不绝。
直到近代的时候,这种自污兼自虐才在汪精卫身上有了个人的最高成就,甚至这不是他一个人在战斗,而是周围一群人都以一种相当高昂的气象投入到了自污的征程当中。他们的理由更是正大,毕竟日本人统治也是统治、自己人统治也是统治,那为什么不为了救当时沦陷区的百姓于水火中呢?至少在后来为自己辩解的时候,汪精卫那些为其精神所感召的人当中是有人如是说的,如果当年能够舍身谋刺摄政王的汪先生当时尚在人世的话,说不定也是要这么说的。而近代颇有人为汪精卫正名翻案,其道理也是在此。自污确实是常人勇气所不能为的,但要说自污、自虐到这个地步,总是令人难以置信。
说了半天,似乎自污与自虐都是高等阶层的事,与我们老百姓是没有关系的。这倒也并非无因,而是在那些时候确实用不到老百姓自污,汝等只能被冤枉,但不用你们自己来冤枉自己,最多是屈打成招。真正能够触及到这个阶层的自污与自虐狂潮,大概也就只有“文革”了。
“文革”之后有所谓伤痕文学流行于一时,其中几乎都会写到一些自我的检讨、自我的精神阉割,一次写不过去还要接着去写,直到把小时候偷过贫农家里的一根黄瓜都写出来,然后成为下次整你时候的材料。主要的目的已经不是强迫判你有罪,而是要在那种你自己承认有罪的前提下,提升整人的快感与道义的正确性。
比之当年那些高阶层的自污与自虐,至此才算完成了整个过程的历史使命而到了真正的大成。所有用以衡量罪与非罪的界限都在于掌握当中,那是所有人都逃不开的天罗地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