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浪游记快(第10/20页)

辛丑年(1781年)秋八月,我父亲因患了疟疾而返回老家,冷的时候要火,热的时候又要冰,我的劝谏他不听,结果竟然转成了伤寒,病势日益严重。我不分白天黑夜地侍奉他差不多有一个月的时间。我媳妇芸娘也得了大病,病恹恹的躺在床上。我当时的心情恶劣得无法用语言形容。我父亲把我叫到身边嘱咐说:“我这一病恐怕就起不来了,你守着几本书,终究不是糊口的好法子,我将你托付给我的结拜盟弟蒋思斋,你仍然继承我的事业就行了。”过了一天,蒋思斋来了,父亲就命我在榻前拜其为师。没多久,在得到名医徐观莲先生的诊治后,父亲的病渐渐痊愈。芸也能渐渐有力气起床了,而我则从此开始了幕僚生涯。这并不是快意之事,为何要记载在这里呢?答案是:此乃我抛下书本浪游天下的开始,故此记下它。

思斋先生名襄。这一年的冬天,我就随他在奉贤官舍学习做幕僚。有一位一同学习做幕僚的,姓顾名金鉴,字鸿干,号紫霞,也是苏州人,为人慷慨刚毅,刚直不阿,比我大一岁,称他为兄长,他也就毫不犹豫地呼我为弟,两人倾心相交。此乃我平生第一个知己好友。可惜他二十二岁就过早辞世,从此我便很少与人倾心相交。今年我已经四十六岁了,在茫茫人海中,不知这一生还能否再遇到像鸿干那样的知己呢?

想起当年与鸿干结交,二人襟怀高旷,经常兴起隐居深山的想法。九九重阳那天,我和鸿干都在苏州,前辈王小侠和我父亲稼夫公叫来女伶表演戏剧,在我家接待宾客,我担心太过吵扰,先一天就约了鸿干一起去登寒山,趁机寻访他日可以结庐隐居之地。芸为我们准备了一个酒食盒。

第二天天快亮时,鸿干已经登门来邀,我们于是带着酒食盒出了胥门,进了面馆,两人各饱食一顿。然后渡过胥江,步行走到横塘的枣市桥,雇了一叶扁舟,到寒山时日头还不到正午。舟子为人颇为规矩良顺,令他买米煮饭。我们俩上岸,先到中峰寺。寺在支硎山古刹的南面,沿着山道而上,就看见寺庙藏在树林深处,山门寂静,地方幽僻而僧人悠闲,见我俩穿戴得很随意,便没有什么接待的热情。我们的目的本来就不在这里,所以也就没有深入寺庙。回到船上,饭已经煮熟了。吃完饭,舟子带着酒食跟着我们,嘱咐他儿子守船,我们由寒山出发走到高义园的白云精舍。白云精舍紧挨着悬崖峭壁,下边开凿出一个小水池,用石栏围着,里面蓄有一泓秋水,悬崖上爬满薜荔藤萝,墙上则积满青苔。坐在窗户下,只听得见落叶萧萧,悄无人迹。出门有一间小亭,嘱咐舟子坐在这里等候,我们两人则从石缝中进入,此处名叫“一线天”,沿着石级盘旋而上,一直到达山巅,名叫“上白云”,那里有座庵堂已经坍塌了,只剩一座危房,仅仅可以远远眺望。短暂休息了一会儿,我们即互相搀扶着下了山。舟子说:“登山却忘了带酒食了。”鸿干说:“我们的游玩,是想找一块隐居的地方,并不是专门为了登山的。”舟子说:“从这里向南走二三里的地方,有个上沙村,村里的人家很多,有一些空地。我有个姓范的表亲就住在这个村子里,何不前去一游?”我高兴地说:“这是明末徐俟斋先生隐居的地方,听说有座园子非常的幽雅,可惜从未去过。”于是,由舟子作向导带着我们前往。

村子在两山的夹道中。那座园子依山而建却没有石头,老树大多呈现盘结迂回之势。亭台楼榭窗栏的设计都是尽量的朴素,竹篱茅屋,不愧是隐者的居所。园子里有皂荚亭,还有一棵须两人合抱的大树。我所游历过的园子,这座是第一。园子左边有山,俗称“鸡笼山”,山峰直直树立,上面加有一块大石,就像杭州城的瑞石古洞那般,但比不上瑞石古洞的小巧玲珑。旁边有床榻形状的青石,鸿干躺在上面说:“此地仰观峰岭,俯视园亭,既高旷且清幽,正可开怀畅饮了。”于是拉着舟子一起饮酒,或放歌或长啸,胸怀大畅。当地人知道我们是来寻找地方,误以为我们看风水的,就告诉我们哪个地方风水好。鸿干说:“但求合意,不管风水的好坏。”(岂料这话竟成了预言)喝完酒以后,我们又各自采了些野菊花在两鬓插满。

回到船上,太阳已经快要落山了。我在打更左右回到家中,客人还没有散去。芸私下里告诉我说:“女伶中有个叫兰官的,长得极为端庄可人。”我便假传母亲的命令把她叫到房中,握着她的手腕仔细察看,果然丰腴白腻。我回头对芸说:“美倒是美,只是嫌她的形体与名字不符合。”芸说:“肥胖的人有福相。”我说:“马嵬坡的灾祸,杨玉环的福气在哪里呢?”芸只好借故将她打发走了,然后对我说:“今天你又喝得大醉了?”我便一一讲述了游历的经过,芸也神往了很长一段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