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我看话剧《白鹿原》(第2/3页)

  我自然更关注濮存昕饰演的白嘉轩。无论小说无论话剧,他都是主角。从林兆华确定要改编这台话剧之初,就首先确立了白嘉轩的扮演者是濮存昕。据传是濮存昕自告奋勇要塑造这个角色。我第一次到北京人艺见到濮存昕,他谦和地笑着说,我演白嘉轩。我说,好,你能演好。

  我不是贸然恭维,而是出于我对表演艺术的常识性理解,即形似与神似的关系。形神兼得自然更好不过,关键在神似。白嘉轩是小说人物,不是真实的历史或现实生活的人物,所以甚至不存在似与不似的障碍,而是由濮存昕自己依托小说内容任由驰疆去创造的一个艺术形象。也基于我对濮存昕很有艺术修养和道德修养的印象,便确信他具备创造各种个性人物的艺术空间,是常说戏路子宽的一类。尤其是我印象里他的含蓄和内敛,他的正直和善良,他的内在气质和外在气象,当是创造好白嘉轩这个具体人物的基础。我以自己的理解给不少关心该剧的朋友坦率表白过。现在,濮存昕饰演的白嘉轩向我走来。开场不久,我还关注他的关中话哪儿轻了重了尚不到位,及至到换地的小计谋得以实施,我便面对白嘉轩而忘记了濮存昕了。当那根鞭子——封建乡约织成的法绳——从一个乡民传给另一个乡民的手中,抽得违规越轨的儿子孝文从台中滚向台左的当儿,一个心头能插得住刀子的白嘉轩却佝偻着腰不动声色,震撼我的不单是那根噼啪甩响的皮鞭,更是发出指令的岿然不动的族长。他举酒坛向杀倭寇的鹿兆海祭灵的庄严凛然,他与附着鹿三躯体的小娥不屈的鬼魂的坚硬不折的顽固,他为被冤的黑娃求情而跪倒在儿子孝文足前的真诚,直到他向勾斗了大半生的对手鹿子霖的忏悔(换地)……白嘉轩塑造成功了。这个人物性格里的坚强和冷酷,凛峻和诚恳等侧面,可以说展示得恰到好处,感觉不到过于的夸张或不及。我便印证了我最初的判断,甚至超过了那个判断里的期待,濮存昕确是一位善于理解也善于创造的表演艺术家。

  我的乡党郭达饰演鹿子霖,当是一种得心应手之作。他本色的关中方言有一种表述的自由,长期的小品演出的灵性更适宜鹿子霖的气性。这个人物生活历程中的大起大跌,得意时的肆无忌讳和张狂,跌落时乃至绝望时的独特心理变化,郭达也把握得十分准确。我也很快从小品里的郭达进入到鹿子霖了。郭达完全可以自信地向人宣示,我不只演小品,更擅长演大型话剧,更善于创造富于个性性格的话剧人物。我也真诚地祝愿,郭达乡党能再进入某剧的人物创造。

  我在看完首演的第二天,先后回答过不下十家媒体的采访。大家的兴趣有一个共同点,你作为原著作者感觉如何?我便坦言,甚好。超出我期待之好。因由如下,首先是把一部50万字的小说在两个半小时的舞台上表演出来,即如我这样的戏剧门外汉也能感到其难,况且熟知拙作里有诸多并不连贯的事件,以及众多的人物。我惊讶编剧和导演竟然连原作中的次要人物都推到舞台上来了,如镇嵩军士兵和赖子狗蛋都得着上台的机会了。没有删除人物,也没有截掉任何一个大的情节,把整个原上发生的事变完整地保存并演绎下来,仅仅只是把一些事件作背景幕后处理。我到走出剧场时才感到孟冰编剧和林兆华导演的大手笔。这是最难的也是最佳的选择途径。

  所有主要角色和次要人物所酿制的气象和氛围,是上世纪前半叶白鹿原上特有的时代标志,这归功于所有演出者。我切实感到,不似某些穿着特定时代服装却演着当代市井情绪的剧目,而是创造出一个时代真实的社会气氛和脉象;是严肃认真的艺术追求和创造,而且实现了目的达到了效果。我自己也受到触类旁通的启示,即,林兆华用最前卫的导演艺术,演绎了已经成为历史的原始封闭形态下的白鹿原上的乡村生活,而且能被最具现代意识的首都北京观众所接受所理解,这对我的小说写作也是富于启迪意义的。我后来才听说,林兆华始终要求演员——贯满全场的主角和出场一二次的配角——按生活行为去表演,力戒戏剧动作和戏剧腔调。我进一步理解了濮、郭、宋们的演出。最前卫的表演思想和最原始的生活形态,这两种看似无法调和的东西,竟然完美地统一在一幅布景下的舞台上,严丝合缝,不留痕迹,自然渠成,恰如林兆华导演个人的风格风度。

  这台话剧还有几处细节上看去扎眼夯口的地方。鹿子霖乘人之危达到窃色的意图,与田小娥在舞台右角的性动作,看起来我觉得扎眼。狗蛋也是抓住田小娥与鹿子霖偷情的把柄,要挟并达到占有的邪念,直白赤裸说出“日一回”的话,也颇夯口锥耳。其实这些行为和语言都是原作中我写下的,那是供不出声的阅读,而不宜响出声来;即使生活实地中有这种行为发生,也是当事人互相之间的语言行为,容不得旁观者看和听的。我曾向林导建议修改,已经有改变。其实不难,让狗蛋换一句“让我睡一回”听来就稍觉顺耳了,让鹿子霖和田小娥滚倒在土坎下也就可以意传其内容了。还有一些枝梢细节,再经过斟酌加工,修饰打磨,我想会不断完善,以臻完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