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在现实的尘埃中思索与漫游——序远村诗集《浮土与苍生》

  远村又有新结集的诗歌出版,这是诗人远村的第四部诗集,名为《浮土与苍生》。远村约我作序,不仅不敢推辞,倒有某种评诗论文之外的因素,即一缕明晰却又朦胧的印象、一种无意间形成的颇令我敬重的情感。认识远村时,我还住在乡下老屋写作,每次回到作家协会,在古朴却也残败的四合院里,往往就能撞见一个年轻编辑,名叫远村,是来自陕北黄土高原的青年诗人。我心里很自然地泛出一句“陕北真是一方哺育诗人的沃土”。陕北出了两位举世闻名的小说家柳青和路遥,也出了一批诗人,活跃在当今陕西和全国诗歌界,远村是令诗界关注的一个。然而我回城办事总是来去匆匆,未得与远村有一次深谈的机会。我记得最初印象,是上唇有一溜整齐的短髭,站在小小的编辑室门外的院子里抽烟,静静地站着。我撞见时,笑着打一声招呼,就没有话了。似乎没见过他到人多聚谈的屋子里闲聊,也几乎看不见他走门串户。几年之后他离开《延河》编辑部到另一个单位,我和他见面的机会就更少了。上世纪90年代以来的陕西文坛,各种文学活动频繁,作家、诗人、评论家聚首的机会很多,我却发现很少能撞见远村。谁都看见现在的文坛正应着古人说的“功夫在诗外”的话,却不是这千古名言的本意,“诗外”已不属诗,而是“关系网”,靠各种关系张扬诗和小说本身并不存在的意义和价值。远村是远离并冷眼相对着这种状态的。他在做自己承担的工作,也在写着他的诗。这样,反倒留给我一个令人敬重的印象。我想把这印象留在我的文本里,不仅是对远村诗性神圣的敬重,也是对自己尚以为神圣的文学的敬重。自然,还有那一溜整齐的短髭。

  大概是上个世纪90年代初,在《延河》做诗歌编辑的远村一年内出版了三本诗集,赠送给我这个不会写诗的人了。不会写诗,却还喜欢读诗,尤其是那些能触及情感的诗。远村的诗就是这种一经阅读便撩拨起无尽思绪波涌的诗,带给我的归宿感,远胜于欧美诗歌中一些篇章。他的第一本诗集《独守边地》,诗象自然而语速轻慢,泥土的芬芳与草根的清香弥漫在一页一页一行一行诗句里,激起我对家园和大地难以化解的记忆。比如“春天,面对一堆黄土/父亲感恩的双肩挂满鸟鸣/背靠太阳,让种子在一条河边/长出撩人的民歌”(《春天》),再如“父亲是跟庄稼一样古老/一样穿越四季/成为永恒的天空/他忠实的爱人我的母亲/像一根谷子,在高高的山坡上/站成一派秋收的景象”(《父亲》)。可以看出从小在陕北农村长大的远村,对生活在黄土高原的亲人以及赖以生存的庄稼,所深埋于心底的那种感恩情怀。这个父亲已经不单是远村的父亲,而是我们共同的父辈影像。在他的诗中,很难看到常见的那种对中国乡村贫穷、愚昧、悲凉及至鄙弃的恣意渲染,反倒是句里行间洋溢着一派温情、祥和、浑厚的气象。他曾说物质的匮乏并非一味的苦难,农业社会里虽然存在饥饿,但人类拥有大地的激情,内心是敞亮的、幸福的。这是现代都市人很难想像得出体味得到的,更是那些钢筋水泥地板上长大的新新人类无法领受的精神高地。我在远村“独守”的“边地”里发生了本能的共鸣,跟我记忆里乡村的阳光、风雨、墒情和行走在土路上的乡亲,交融在一起。远村在黄土地上经历了贫穷和封闭,感受并吟诵出来的却是潜蕴在物质匮乏之下生活的伟力、生命的光华和生命的诗性品质。谁如果只在黄土地上收获贫穷和落后,并发出轻率的鄙夷,结果往往轻贱了自己。我曾在一部关于西部的专题片里领略过一句著名的解释词:啊!这真是一片上帝的弃地。这句诗性的感叹是编者在直升机上俯视黄土高原时发出的。我读到这样的感叹句子时,顿即生出本能的反应,谁有牛皮代表上帝来宣布这是一块无可救药只能放弃的土地!即使上帝真的放弃这块土地了,不再拯救这块土地上的生灵了,生活在坡坡垴垴沟沟旮旯里的男人和女人,依然以自己的激情和希望,面对黄土挥舞着镢头和镰刀,压根也许想不到在他们头顶上代替上帝发出抛弃话语的那个声音。正是在这块黄土地上,开创并延续着这个民族历史的灿烂和辉煌,恕我不必一一列举赘论。我还是那句话,谁轻贱这块土地,结果肯定是把自己轻贱了。我在这里与远村发生了共鸣和交融,并不因年龄和生活时代的距离而隔膜。我在阅读里领会到的远村对那块土地的体验和感知、独特的视角和独立的思考,以及几乎完美的语言表述,不仅共鸣与交融,而且受到启迪,以至更加自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