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诗性的婉转与徘徊(第2/3页)

  这效果得益于作家的思想。我由衷感觉到和谷思想的力度和深沉。他对生活体验的质量,对生活景象穿透达到的层面,绝然峭拔于常见的某些衣锦还乡者矫情娇气的吟诵,更迥然区别于那些猎奇者故作惊讶的妄议。思想还决定着作家感受生活体验生活的敏锐性,昔日窑院的落寞,得不到回应着的哞叫着的牛的孤情,被颠覆的果园主人无言的愤怒,风中那根小辫在黄尘里的无助……和谷神经的敏锐敏感和体验体察入微之准确,令我感动又钦佩。思想也影响作家的情感倾向和投向,和谷尤为明显,他接触的父老乡亲和同辈男女,已经不是表层的同情,而是一种感同身受的交融,而且自然到几乎不见一丝隔膜。我看到一个思想家的和谷。

  更见出和谷独特的体验里思想力度的作品,当数他写现代都市生活的一批散文和随笔。《远行人独语》是一颗咀嚼不尽的橄榄。很少能读到如此深刻而又真实的内心冲突的文章。这是由生活体验进入生命体验的精神剖白。整篇文章都激荡着一种复杂情感,一种独有的感受和独自的体验。这情感之波气象万千,左冲右突,我却很难体会酣畅淋漓,在于那一波一波翻涌的笔浪里,挟裹着“悲烈和壮观”以及“艰窘苍凉”。这是很难产生很难自我把握更难得脱俗的叙述。多少人闯荡南方乃至欧美的现代都市,有成功者也不乏落魄者,其中不少人写下了各自的感受和体验,形形色色,或长篇巨制或点滴笔记,而和谷的这篇三两千字的短文,却是无可企及无可掩遮的上乘佳作。我想到杜甫的一首诗。安禄山制造的长安之乱,诗家文人写下多少感时伤世的诗文,只有杜甫的“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写到至深至痛处。显然不单是艺术形式写作方法乃至采词遣字的因素,更关键更致命的是思想影响下的独到而深刻的体验。

  这里就显示出差别来。一种深刻深厚的思想,决定着和谷由表象的生活体验,进入更为自由的生命体验的写作状态,与那些耍着尿泥而且自鸣得意的小调皮小情调小把戏类的东西,就划开截然不同的品相了,就显出某种大家气象来。我以为不单纯依赖天才,而是思想力量把天赋之才张扬到令我惊羡的艺术创造。

  我同时感受到诗性的和谷。

  好的散文本身就无异于诗。在和谷的还乡见闻散文里,在他抒写急骤蜕变着的当代都市生活的随笔杂感里,我都感受到一种诗性,诗的情怀,诗的情思,诗的张扬和诗的含蓄,差异仅仅在文字叙写的色调里。表述对当代城市复杂感受的诗性,呈现为激烈喷吐的情状;面对昔日记忆的乡村,却是忧惋不尽的拙朴无饰,然而其内核里弥漫着的还是诗性。一种区别于任何诗人作家的和谷的诗性,即独秉的诗性气质和诗家道德。仅以其记游类散文看,这种诗的襟怀似乎更为率性。无论是写惊涛骇浪里的黄河的木船,无论是明媚清丽的长安秋色,抑或是在历史上落下一个大大的惊叹号的鸿门,其精彩的描述,逼真的映景,精确的点染,还有随心着意的情绪性渲染,就自自然然形成独有的诗性了。常见的此类散文,最难脱俗的是笔墨缠绕于来去的过程,或是粘滞于过程中的小零碎。和谷的每一篇开笔都是一种气象,直接入景,一笔一景,气象万千。《黄河古渡》起手便是“莽原上艳阳朗照,幽谷里秋风萧瑟。山壑沟峁之势,渐渐趋于叶脉的形状。临近叶柄处,显得峻峭起来,有一种古铜的色调……”这种文字里蕴涵的气势和气象,真有“抚四海于一瞬”的博大豁朗,又有细微生动为叶脉的精妙。未见黄河古渡里的木船,读者的我已经沉浸到群山拥挤的壮观气韵中了。

  诗性大约不是学而得之的,不然为何在某些诗歌里竟然感觉不到诗人的诗性,更何况散文等类。诗性应该是一种气质一种境界一种追求所熏陶出来的心理气象,看去无形无状不可捉摸,却于一词一句间无处不见。

  和谷散文阅读里的语言感觉是巨大而又截然的差异。这种语言色彩语言质感和语言结构形态的差异之大,甚至使我不敢相信是同一只手握着的钢笔所书写。譬如:“你已开始投入类似吃蛇般的崭新的生命体验”。“你在拯救自己心灵的行动中咬响夏日生鲜的麦粒”。“你感到正午炽热的阳光如同老家人说的白雨倾泻在尖顶帽与花伞上,大雷雨则把天空变成海洋一样酣畅淋漓而回肠荡气以至磅礴浩然”。“你得经历失落惶惑和被疏远的时节……然后再换一种压力和快活的方式采撷果实”。这是作为远行人和谷在繁华而又喧嚣的都市里的叙述方式,且不说我对其内蕴的复杂感受。再譬如:“它易燃,又耐火,洁净顺溜不扎手”。“谁知大雨滂沱,一连下了三天,泥土下不了铧”。“她望着我,我不认识她,我端直走过去。不对!我的心怦然碎了!她不就是我曾经的小辫吗?”这是作为老大还乡的作家和谷触景生情时的叙述方式,同样且不论其中一种复杂苦涩的感受。我之所以摘抄这些句子,就是想探讨一个纯属写作的问题,即制约或决定作家语言形态的关键是什么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