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诗性的婉转与徘徊

  和谷要出版文集,嘱我作序,虽心里惴惴却不敢推辞。

  在我的意识里,深知文集这种出书规模对于一个作家非同寻常的意义,既是艺术创造的里程碑式的检阅和归结,更展示着一个作家创造生命的绚烂和庄严。和谷几十年痴心文学创作,大半生的心力和智慧都倾注在稿纸上,竟有五百多万字的散文、小说、诗歌、报告文学、随笔、文论和剧本,年过50得以拢集梳理,编成六大卷,是挑选而不是全部。作为同操文笔的我,首先感觉的是对和谷创造成就和创造精神的敬重,自然不敢推辞,把能否读懂能否作好这篇序文的惴惴就隐压到心底。

  乡情是一杯酒。一杯潜存在情感之湖深层里浓郁馨香到化释不开的陈年老窖。

  我看到也感知到,被乡情的酒液浸润着的作家和谷,那根情感世界的主神经十分敏感,十分脆弱,又十分鲜活。一丛萱草,一撮茵陈,一根皂角,一棵老树,一种鲜花,一圈窑院,一架纺车,一页氏族谱纸,一位老人和一个同辈等等,一入得眼一谋得面一握上手一开了口,那根情感的主神经便发出颤音,记忆里的爷爷奶奶父亲母亲的亲情和村巷里父老同辈的友情,弥漫在野花野草窑院火炕里的苦难和温馨,这些纯粹农业文明时代里的生活形态的记忆,苦涩也温暖,朴拙却纯净,简单更有真诚,因为在小小年纪无染的心灵镌刻下记忆,不仅难以风化,反是隔离愈久,或年事愈长,愈加鲜明,每有触及,便潮涌般泛溢起来,便是这一篇篇弥漫着浓浓思恋深沉忧伤的文字。

  我猜测和谷写着这些文字的笔在颤抖,因为作为读者的我,在掀动着这些冲荡着情感文字的书页时,手指都发颤了;我也猜想和谷的稿纸上滴溅着泪痕,证据也是我自己触及这些文字时,泪湿老眼。

  幼年的和谷是不曾穿过一件洋布衣服的,“总穿着一身母亲织的土布”。我长过和谷几岁,解放前不必说了,直到上世纪50年代读书到中学,也依旧是母亲手织的土布。和谷笔下母亲的那架纺车和织布机,母亲右手摇着转把左手扯着棉线的姿态和眼神,双脚轮换踩踏底板的呱哒声响,那自然地左右扭动着的臂膀和腰肢儿,是叩击心灵的永恒的生命交响和舞蹈。我在阅读的绵绵不尽的情思的咀嚼里,那纺车和布机上和谷的母亲,不知不觉中已经幻化出我的恩德如海的母亲了。我掀动书页的手指颤抖起来,泪水模糊了眼睛。

  那纺车和织布机上的母亲,不是和谷一人的母亲,是乡土中国人的母亲,每个从乡村长大的一茬又一茬中国人,都是在嗡嗡的纺车和呱哒的织布机的乐曲声中,睁开眼睛学步走路进入各自的人生旅程的。无论这个人后来有怎样的造化,有多大的出息和成就,官居几品财富几斗(金),抑或是掐数着硬币过日子的平民,有这样的生命之乐贮藏心底,当是对人的精神和心灵的永久性滋养。和谷催我垂泪的一页页乡情诗篇,让我看到被这生命之乐滋养着的人性和人道的底色的鲜活和纯净。这无疑是透视作家心灵世界的窗户,也是萦绕在爱心柔肠间的音符的直抒。反过来看,如若这生命之乐被抹掉了,人性和人道的那根神经也就麻木了僵硬了,即使硬要发出回瞻的声音,难免弄出矫情的虚空的腔调,这类东西早已屡见不鲜了,令人生腻了。

  我为和谷所感动,更愿这哺育灵魂的生命交响,鸣奏在往后的每一个黎明。

  和谷不是单纯的忆旧,也没有沉浸在少年苦涩和温馨的记忆之中,记忆里的昨天的印痕,与现时正在踏着的村路田野相叠相衬,落在心头的巨大而又强烈的反差,体验到的是焦灼和无奈,容不得童年的诗性记忆泛浮。作家和谷面对的是被无序的市场折腾着的果园和菜圃,鲜美的苹果不仅激发不出诗人惯常的赞美,而是愤怒,愤怒的果园农夫用机械来铲除来颠覆。小叔父的牛也缺失了风光,早已不是少年和谷山坡草地上摇甩尾巴的黄牛了。“它哞地叫了一声,没有同类的回应。明年收麦子的时候,还会听到牛的叫声吗?”牛与农民的关系,由过去的几近至亲的相依为生,正在变成养而为肉的纯商品关系,农民在这个冷酷的转换过程里的不可承受之痛。和谷为着明年能否再听到烙在心底里的黄牛悠长的“哞”叫声,也只能徒叹“孤独和无援”。

  有几篇写人的散文,读来令人忧伤百结。那位尚未成年的堂妹,在绝望无助里的平静,读来让我惊心动魄,让我如此逼真地看到一个冰清玉洁般的精灵,却透着凄美,萦绕在心间。《风中的小辫》里的“小辫”,是作家自己在乡村订婚六年的未婚妻,那种浓郁的乡风习俗笼罩下的少男少女的神秘,闭塞心态里的娇羞,初萌的爱情里的纯净,把刚刚过去的那个时代里最神秘的初恋形态逼真地展示出来,由此可以领略一个时代文明的征象,解读一个时代的人的心理结构的标志性密码,感知那个时代社会生活的基本形态和脉象。我顿生感慨,这样写人的散文,就体验到的深刻和真切,就艺术的生动和逼真,给我阅读的可靠和可信的踏实,以及由此产生的强烈的冲击,远远超出了以各色艺术标志掩饰着空泛体验的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