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有剑铭为友(第2/4页)

  剑铭在西安一家名牌工厂当工人,我在西安东郊一个公社当干部(乡政府),距离不过30余华里,然而常常难得一见。上班各自忙事且不说了,那时电话很不发达,经济更捉襟见肘,所以很难有一聚吃顿饭喝回茶的机会,倒是一年里遇着哪个文艺管理部门召集业余作者开会或辅导,便是文朋诗友的盛会。大约是1977年,剑铭骑着自行车到我供职的公社来了。我开开门,吓了一跳,仍然是那种不动声色更不张扬的样子,身后站着李佩芝。李佩芝也算熟人,也是业余作者开会时见过,几乎很少说话,更谈不上交往。我把他和她迎进宿办合一的房子,坐下聊天。我那一年正陷入某种难言的尴尬状态。我在前一年为刚刚复刊的《人民文学》写过一篇小说,题旨迎合着当时的极“左”政治,到粉碎“四人帮”后就跌入尴尬的泥淖了。社会上传说纷纭,甚至把这篇小说的写作和“四人帮”的某个人联系在一起。尴尬虽然一时难以摆脱,我的心里倒也整端不乱,相信因一篇小说一句话治罪的荒诞时代肯定应该结束了,中国的大局大势是令人鼓舞的,小小的个人的尴尬终究会过去的。

  我按我的职责抓着蔬菜生产和养猪,以及正在施工的一条灌渠工程。剑铭说他听到某些闲话,显然是传言,说他很不放心,又不摸虚实,便叫上李佩芝来看望我。我此时此刻的感动,远不是他给《陕西文艺》推荐稿子那种层面上的意蕴了。我感到了一种温暖。我充分感受到陷入尴尬之境时得到的温暖是何等珍贵的温暖。其实任何安慰或开脱的话都不必说,单是此时此地的这个行为就足以使我感到温暖了。我那一刻的感觉只有一点,在这个纷纷攘攘的世界上,有徐、李两位文学朋友还关心着我的兴亡,在感到温暖的同时,心里也涨起力量了。已经错过了机关吃饭时间,公社(乡)所在地连一家食堂也没有,只有一家供销合作社,我执意买下两斤点心,那一刻竟是打烂账的豪勇,决不能让两位送温暖的贵人饿肚子踩自行车运动几十里回城。今天的人也许以为矫情,需知那时候我月薪39元养着一家5口,平日里是捏着钢蹦儿过日子的,身上不名一文是正常状态。大约是这年冬天或次年(1978)早春,剑铭又约了西安几位文学朋友到我原下的家里。我当时刚刚接手家乡灞河河堤工程的副总指挥,难得有一个休假的礼拜,家庭经济也仍然维持在39元月薪的水平,一下子来了这么多城里贵宾,就紧张就发窘了。倾其所有贮备,只能是一碟生萝卜丝作凉菜,一盘萝卜条和白菜烩熬的热菜,主食则是干面。朋友们都知道我的家境,来时就带着白酒,喝着谝着,倒也尽情尽性。那时候的社会主题和民间话语,都是笑骂“四人帮”,很自然地以各自的观察和猜测设想未来中国的可能性变化,时有争议。这些朋友在西安城里的某个角落,都有一个社会角色,工人,公园杂工,街道办干部等等,许多年来因为一个文学的共同兴趣联结在一起,此时最关注的当然是文艺政策放宽放松的尺码。放松放宽是共同的肯定的看法,而在尺码上却很难把握。这次聚会发生过一个细节,剑铭把一张稿酬汇款单据给我的农民夫人验示了,依此证明稿费要恢复了。无需解释的言下之意,稿酬一旦恢复,你的日子就会好过了,这个家庭的困窘和拮据就会改善了。我隐约记得那张稿酬单上的汇款额不过十几块钱,那时却是一个令人目眩到不敢相信的数字。我也在心里盘算着,相当于当时增加三级工资的这笔“外快”,一旦注入家庭经济,我起码可以不让来访的朋友自带白酒了。

  大约到上世纪80年代初,中国当代文学以摧枯拉朽之势冲决极“左”的文艺桎梏,真是让新老作家经历了一场历史性的大释放和大畅美!想到仅仅三四年前在原下老家聚会的时代,似乎跨越了从猿到人的漫长历程。我那时住在灞桥古镇上,反倒没有了吟哦灞桥如雪柳絮的怡情,更无法体验验证古人折柳相送的悲凄,我被扑面而来的大解放的生活潮流掀动着,把我的生活感受诉诸文字。我已经有一篇短篇小说获取全国奖。我的第一本小说集刚刚印刷出来。我感觉自己已经进入生命的最佳轨道,即自幼倾情文学虽经受种种挫折而仍不能改移的这个兴趣。忽一日,剑铭来到我的住所,自然相见甚欢:闲聊中,剑铭说,咱们那一帮文学哥们中,你老哥这几年成绩最显著了。借着这个话头儿,我也说出我对他的一点建议来,减少或者不参与某些厂矿的文化活动和属于好人好事的报告文学写作,以便集中精力去写属于文学意义上的作品。我的这个意见其实不是我一个人的看法,和原来那些如他称为哥们的文学朋友遇到一起时,哥们似乎都有点惋惜,按剑铭的才气和智慧,对于文学的敏锐和不俗的文学功底,对城市深刻的体验和个人经历的丰富,早就应该出大的创作成果了,早就应该是文学复兴最先跃上文坛的新星了。哥们常常带着遗憾议论,所能找到的原因便是我上述的那点事。出于对文学创作的理解,我渐渐形成一种个人戒律,不给别人开药方,不对无论生人或熟人的写作说“你应该怎样又不应该怎样”的话。我此前也与剑铭多次相遇,都不敢说,今天终于说出来,最基本的一点,也是想到按他的天分和现有的文学装备,理应出大成果,便有遗憾和损失的心理。剑铭笑笑说,这一点自己早意识到了,只是心肠太软,架不住朋友的热情邀请,也不忍心让那些过去的工人朋友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