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篇 旷野的呼喊(第5/10页)

陈姑妈洗完了手,扣好了小铜盒在柜底下。她在灶王爷板上的香炉里,插了三炷香。接着她就跪下去,向着那三个并排的小红火点叩了三个头。她想要念一段“上香头”,因为那经文并没有全记住,她想若不念了成套的,那更是对神的不敬,更是没有诚心。于是胸前扣着紧紧的一双掌心,她虔诚地跪着。

灶王爷不晓得知不知道陈姑妈的儿子到底哪里去了,只在香火后边静静地坐着。蛛丝混着油烟,从新年他和灶王奶奶并排的被浆糊贴在一张木板上那一天起,就无间断地蒙在他的脸上。大概什么他也看不着了,虽然陈姑妈的眼睛为着儿子就要挂下眼泪来。

外边的风一停下来,空气宁静得连针尖都不敢触上去。充满着人的感觉的都是极脆弱而又极完整的东西。村庄又恢复了它原来的生命。脱落了草的房脊静静地在那里躺着。几乎被拔走了的小树垂着头在休息。鸭子呱呱地在叫,相同喜欢大笑的人遇到了一起。白狗、黄狗、黑花狗……也许两条平日一见到非咬架不可的狗,风一静下来,它们都前村后村地跑在一起。完全是一个平静的夜晚,远处传来的人声,清澈得使人疑心是从山涧里发出来的。

陈公公在窗外来回地踱走,他的思想系在他儿子的身上,仿佛让他把思想系在一颗陨星上一样。陨星将要沉落到哪里去,谁知道呢?

陈姑妈因为过度的虔诚而感动了她自己,她觉得自己的眼睛是湿了。让孩子从自己手里长到二十岁,是多么不容易!而最酸心的,不知是什么无缘无故地把孩子夺了去。她跪在灶王爷前边回想着她的一生,过去的她觉得就是那样了。人一过了五十,只等着往六十上数。还未到的岁数,她一想,还不是就要来了吗?这不是眼前就开头了吗?她想要问一问灶王爷,她的儿子还能回来不能!因为这烧香的仪式过于感动了她,她只觉得背上有点寒冷,眼睛有点发花。她一连用手背揩了三次眼睛,可是仍旧不能看见香炉碗里的三炷香火。

她站起来,到柜盖上去取火柴盒时,她才想起来,那香是隔年的,因为潮湿而灭了。

“这是多么不敬呵!”

陈姑妈又站上锅台去,打算把香重新点起。因为她不常站在高处,多少还有点害怕。正这时候,房门忽然打开了。

陈姑妈受着惊,几乎从锅台上跌下来。回头一看,她说:

“哟哟!”

陈公公的儿子回来了,身上背着一对野鸡。

一对野鸡,当他往炕上一摔的时候,他的大笑和翻滚的开水卡啦卡啦似的开始了,又加上水缸和窗纸都被震动着,所以他的声音还带着回声似的,和冬天从雪地上传来的打猎人的笑声一样,但这并不是他今天特别出奇的笑,他笑的习惯就是这样。从小孩子时候起,在蚕豆花和豌豆花之间,他和会叫的大鸟似的叫着。他从会走路的那天起,就跟陈公公跑在瓜田上,他的眼睛真的明亮得和瓜田里的黄花似的,他的腿因为刚学着走路,常常耽不起那丝丝拉拉的瓜身的缠绕,跌倒是他每天的功课。而他不哭也不呻吟,假若擦破了膝盖的皮肤而流了血,那血简直不是他的一样。他只是跑着,笑着,同时嚷嚷着。若全身不穿衣裳,只戴一个蓝麻花布的兜肚,那就像野鸭子跑在瓜田上了,东颠西摇的,同时嚷着和笑着。并且这孩子一生下来陈姑妈就说:

“好大嗓门!长大了还不是个吹鼓手的角色!”

对于这初来的生命,不知道怎样去喜欢他才好,往往用被人蔑视的行业或形容词来形容。这孩子的哭声实在大,老娘婆想说:

“真是一张好锣鼓!”

可是他又不是女孩,男孩是不准骂他锣鼓的,被骂了破锣之类,传说上不会起家……

今天他一进门就照着他的习惯大笑起来,若让邻居们听了,一定不会奇怪。若让他的舅母或姑母听了,也一定不会奇怪。她们都要说:

“这孩子就是这样长大的呀!”

但是做父亲的和做母亲的反而奇怪起来。他笑得在陈公公的眼里简直和黄昏之前大风似的,不能够控制,无法控制,简直是一种多余,是一种浪费。

“这不是疯子吗……这……这……”

这是第一次陈姑妈对儿子起的坏的联想。本来她想说:

“我的孩子啊!你可跑到哪儿去了呢!你……你可把你爹……”

她对她的儿子起了反感。他那么坦荡荡的笑声,就像他并没有离开过家一样。但是母亲心里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