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篇 旷野的呼喊(第3/10页)

“要干,拍拍屁股就去干,弄得利利索索的。”

陈公公就为着这话问过他:

“你要干什么呢?”

当时,他只反问他父亲一句没有结论的话,可是陈公公听了儿子的话,只答应两声:“唉!唉!”也是同样的没有结论。

“爹!你想想要干什么去!”儿子说的只是这一句。

陈公公在房檐下扑着一颗打在他脸上的鸡毛,他顺手就把它扔在风里边。看起来那鸡毛简直是被风夺走的,并不像他把它丢开的。因它一离开手边,要想抓也抓不住,要想看也看不见,好像它早已决定了方向就等着奔去的样子。陈公公正在想着儿子那句话,他的鼻子上又打来了第二颗鸡毛,说不定是一团狗毛,他只觉得毛茸茸的,他就用手把它扑掉了。他又接着想,同时望着西方,他把脚跟抬起来,把全身的力量都站在他的脚尖上。假若有太阳,他就像孩子似的看着太阳是怎样落山的。假若有晚霞,他就像孩子似的翘起脚尖来,要看到晚霞后面究竟还有什么。而现在西方和东方一样,南方和北方也都一样,混混溶溶的,黄的色素遮迷过眼睛所能看到的旷野,除非有山或是有海会把这大风遮住,不然它就永远要没有止境地刮过去似的。无论清早,无论晌午和黄昏,无论有天河横在天上的夜,无论过年或过节,无论春夏和秋冬。

现在大风像在洗刷着什么似的,房顶没有麻雀飞在上面,大田上看不见一个人影,大道上也断绝了车马和行人。而人家的烟囱里更没有一家冒着烟的,一切都被大风吹干了。这活的村庄变成了刚刚被掘出土地的化石村庄了。一切活动着的都停止了,一切响叫着的都哑默了,一切歌唱着的都在叹息了,一切发光的都变成混浊的了,一切颜色都变成没有颜色了。

陈姑妈抵抗着大风的威胁,抵抗着儿子跑了的恐怖,又抵抗着陈公公为着儿子跑走的焦烦。

她坐在条凳上,手里折着经过一个冬天还未十分干的柳条枝,折起四五节来。她就放在她面前临时生起的火堆里,火堆为着刚刚丢进去的树枝随时起着爆炸,黑烟充满着全屋,好像暴雨快要来临时天空的黑云似的。这黑烟和黑云不一样,它十分会刺激人的鼻子、眼睛和喉咙……

“加小心哪!离灶火腔远一点呵……大风会从灶火门把柴火抽进去的……”

陈公公一边说着,一边拿起树枝来也折几棵。

“我看晚上就吃点面片汤吧……连汤带饭的,省事。”

这话在陈姑妈,就好像小孩子刚一学说话时,先把每个字在心里想了好几遍,而说时又把每个字用心考虑着。她怕又像早饭时一样,问他,他不回答,吃高粱米粥时,他又吃不下去。

“什么都行,你快做吧,吃了好让我也出去走一趟。”

陈姑妈一听说让她快做,拿起瓦盆来就放在炕沿上,小面口袋里只剩一碗多面,通通搅和在瓦盆底上。

“这不太少了吗?……反正多少就这些,不够吃,我就不吃。”她想。

陈公公一会跑进来,一会跑出去,只要他的眼睛看了她一下,她总觉得就要问她:

“还没做好吗?还没做好吗?”

她越怕他在她身边走来走去,他就越在她身边走来走去。燃烧着的柳条枝咝啦咝啦地发出水声来,她赶快放下手里在撕着的面片,抓起扫地扫帚来煽着火,锅里的汤连响边都不响边,汤水丝毫没有滚动声,她非常着急。

“好啦吧?好啦就快端来吃……天不早啦……吃完啦我也许出去绕一圈……”

“好啦,好啦!用不了一袋烟的工夫就好啦……”

她打开锅盖吹着气看看,那面片和死的小白鱼似的,一动也不动地漂在水皮上。

“好啦就端来呀!吃呵!”

“好啦……好啦……”

陈姑妈答应着,又开开锅盖,虽然汤还不翻花,她又勉强地丢进几条面片去。并且尝一尝汤或咸或淡,铁勺子的边刚一贴到嘴唇……

“哟哟!”汤里还忘记了放油。

陈姑妈有两个油罐,一个装豆油,一个装棉花籽油,两个油罐永远并排地摆在碗橱最下的一层,怎么会弄错呢!一年一年的这样摆着,没有弄错过一次。但现在这错误不能挽回了,已经把点灯的棉花籽油撒在汤锅里了,虽然还没有散开,用勺子是淘不起来的。勺子一触上就把油圈触破了,立刻就成无数的小油圈。假若用手去抓,也不见得会抓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