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篇 旷野的呼喊(第6/10页)

“他是偷着跑的呀!”

父亲站到红躺箱的旁边,离开儿子五六步远,脊背靠在红躺箱上。那红躺箱还是随着陈姑妈陪嫁来的,现在不能分清是红的还是黑的了。正像现在不能分清陈姑妈的头发是白的还是黑的一样。

陈公公和生客似的站在那里。陈姑妈也和生客一样。只有儿子才像这家的主人,他活跃的,夸张的,漠视了别的一切。他用嘴吹着野鸡身上的花毛,用手指尖扫着野鸡尾巴上的漂亮的长翎。

“这东西最容易打,钻头不顾腚……若一开枪,它就插猛子……这俩都是这么打住的。爹!你不记得么!我还是小的时候,你领着我一块出去拜年去……那不是,那不是……”他又笑起来:“那不是么!就用砖头打住一个——趁它把头插进雪堆去。”

陈公公的反感一直没有减消,所以他对于那一对野鸡就像没看见一样,虽然他平常是怎么喜欢吃野鸡。鸡丁炒芥菜缨,鸡块炖土豆。但是他并不向前一步,去触触那花的毛翎。

“这小子到底是去干的什么?”

在那棉花籽油灯还点燃着的时候,陈公公只是向着自己在反复:

“你到底跑出去干什么去了呢?”

陈公公第一句问了他的儿子,是在小油灯噼噼啦啦的灭了之后。他静静的把腰伸开,使整个的背脊接近了火炕的温热的感觉。他充满着庄严而胆小的情绪等待儿子的回答。他最怕就怕的是儿子说出他加入了义勇队,而最怕的又怕他儿子不向他说老实话。所以已经来到喉咙的咳嗽也被他压下去了,他抑止着可能抑止的从他自己发出的任何声音。三天以来的苦闷和急躁,陈公公觉得一辈子只有过这一次。也许还有过,不过那都提起来远了,忘记了。就是这三天,他觉得比活了半辈子还长。平常他就怕他早死,因为早死,使他不得兴家立业,不得看见他的儿孙的繁荣。而这三天,他想还是算了吧!活着大概是没啥指望。

关于儿子加入义勇队没有,对于陈公公是一种新的生命,比儿子加入了义勇队的新的生命的价格更高。

儿子回答他的,偏偏是欺骗了他。

“爹,我不是打回一对野鸡来么!跟前村的李二小子一块……跑出去一百多里……”

“打猎哪有这样打的呢!一跑就是一百多里……”陈公公的眼睛注视着纸窗微黑的窗棂。脱离他嘴唇的声音并不是这句话,而是轻微的和将要熄灭的灯火那样无力叹息。

春天的夜里,静穆得带着温暖的气息,尤其是当柔软的月光照在窗子上,使人的感觉像是看见了鹅毛在空中游着似的,又像刚刚睡醒,由于温暖而眼睛所起的惰懒的金花在腾起。

陈公公想要证明儿子非加入了义勇队不可的,一想到“义勇队”这三个字,他就想到“小日本”那三个字。

“××××××××××××××××,××××。”一想到这个,他就怕再想下去,再想下去,就是小日本枪毙义勇队。所以赶快把思想集中在纸窗上,他无用处地计算着纸窗被窗棂所隔开的方块到底有多少。两次他都是数到第七块上就被“义勇队”这三个字撞进脑子来而搅混了。

睡在他旁边的儿子,和他完全是两个隔离的灵魂。陈公公转了一个身,在转身时他看到了儿子在微光里边所反映的蜡明的脸面和他长拖拖的身子。只有儿子那瘦高的身子和挺直的鼻梁还和自己一样。其余的,陈公公觉得完全都变了。只有三天的工夫,儿子和他完全两样了。两样得就像儿子根本没有和他一块生活过,根本他就不认识他,还不如一个刚来的生客。因为对一个刚来的生客最多也不过生疏,而绝没有忌妒。对儿子,他却忽然存在了忌妒的感情。秘密一对谁隐藏了,谁就忌妒;而秘密又是最自私的,非隐藏不可。

陈公公的儿子没有去打猎,没有加入义勇队。那一对野鸡是用了三天的工钱在松花江的北沿铁道旁买的。他给日本人修了三天铁道。对于工钱,还是他生下来第一次拿过。他没有做过佣工,没有做过零散的铲地的工人,没有做过帮忙的工人。他的父亲差不多半生都是给人家看守瓜田。他随着父亲从夏天就开始住在三角形的瓜窝堡里。瓜窝堡春天是在绿色的瓜花里边,秋天则和西瓜或香瓜在一块了。夏天一开始,所有的西瓜和香瓜的花完全开了,这些花并不完全每个都结果子,有些个是谎花。这谎花只有谎骗人,一两天就蔫落了。这谎花要随时摘掉的。他问父亲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