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迪斯科发烧友(第4/5页)

教室门突然被撞开了,这孩子头一个出来,脸上笑容灿烂。

“爸爸,爸爸!”他叫道,“那没耳朵的男生,他好极了!他是有一只耳朵的!只不过很小还长错了地方!”

我温和地对旁边的那位妈妈笑了笑,但她没把目光从手机上抬起来。所以我就带这孩子往礼堂去了。迪斯科发烧友。

我不知道去到那儿会发生什么。这孩子已经八岁了,还从未被邀请参加过一次校园舞会。对这类事情,我仅有的知识来自于对三十年前自己那一点经验的记忆:男孩子们站在学校礼堂的一边,女孩子在另一边,再多冒泡的熊猫汽水、玛莎百货买的新灯芯绒裤子和脖子上甩来甩去的皮革钢琴键纹路领带,都无法缓解我的难为情。

这次舞会不用穿特别的衣服。跟上时代吧小家伙,现在是21世纪,想怎么穿就怎么穿。而这孩子,他的穿着唯一标新立异的地方似乎是圣诞节午餐留在白色马球衫前襟上的一长条肉汁污渍。为啥孩子们要穿白色马球衫?这种衣服你怎么洗?多少次这孩子回家来马球衫都脏得要死,我一度以为是学校的厨娘让他们学生都到食堂远的一侧背墙排队,叫他们张嘴,然后隔着七八米远用铲子向他们发射午餐。新闻上说贾斯丁·比伯内裤穿一次就扔,嗯,他没准以为他的作风很摇滚,但我家孩子的廉价白色马球衫比他的内裤还命短。

我到现在也不确定,那天走进学校礼堂时我到底在期待着什么。作为成年人我所知道的就是,如果有人下午过到一半时请我去参加一场舞会,那第二天早上9点我一准踹开Wetherspoons酒吧的门,弄一排“野格炸弹”酒[6]先把自己灌醉再说。

但特殊学校的舞会有所不同。不管那天的礼堂里有什么,我都希望能多多少少把这东西的精华打包装瓶,传播到全世界。如果地球上每个人都能体验到那天的欢乐与神奇,这世界将会更美好。

想要面面俱到又评述中肯很困难,但我尽力而为:

DJ是个有多动症的六年级学生,他每首歌只播放大约20秒。

教学助理们踩着《我会挺住》[7]这首歌的旋律大跳特跳,仿佛他们是星期五晚上在纽卡索[8]的地下夜店,以为谁也没在看他们。

一个男孩惬意地把自己吊在墙上的健身杆上;另一个男孩围着他一遍一遍转圈,也不为什么特别的原因,反正在那一刻那就是他想做的。

礼堂另一头,一个孩子心醉神迷地站在家长-教师委员会精心准备的自助餐前面,数着那些杯形蛋糕上成千上万的小点缀。

另一个孩子从餐台旁经过,随手抓起一个香肠卷,闻一闻舔一舔,然后又放回去。这一串动作透出的那种随心所欲至今我都还记得。闻一闻,舔一舔,不想要,放回去,换过一个,谁他妈会在意呢?一点也没关系。

在自助餐台另一端站着个男孩,他把一串像呼啦圈的烤肉使劲摔在自己的额头上。

在所有这些混乱之中,一个盲眼小姑娘坐在舞池的正中,她已完全沉浸于音乐,似乎成了节奏本身。

而我这孩子,一次又一次地大放光彩。他好像活过来了似的,满礼堂晃来荡去,仿佛他这一生不需要有明天,只全然系于他这场舞会。

我想正是在那天,我第一次看到他不用依靠我和他妈妈而完全成了他自己。之前我时常疑心特殊学校是否适合他,也不知多少次哀叹过我们的命运,但那天我发现一切尚好,他会过得去的。那天下午,他像别的孩子一样了无挂碍,只活在当下。他也跳了舞,真是奇迹。你也许会问,他怎么跳的?好吧,关键并不在于大脑性麻痹症导致的身体状况,而是要有展现自己、成为自己的自由。

难以言喻那一天对我们的人生有何影响。好吧,是对我的人生。一点点音乐一点点闪光灯外加一些解冻了的冷藏食物,就会对我的人生有深刻持久的影响,似乎太夸张了吧。不,真的有。

在这场校园舞会的两个小时里,我获得的对所谓社会中“更弱势群体”的了解,比从任何书籍、任何教授那里得来的要多得多。换作是多年前那个戴着皮质钢琴键纹路领带的男生,那天他也能与众同乐吗?做梦,他只会顾着操心别人怎么看他。但是我那孩子和他的朋友们……他们心无旁骛,只带着会让我们家长自惭形秽的亲密、欢愉、自由和坦然,经历着他们的每分每秒。正如我在本书开端所说,生命的意义就在于那些微小时刻,那些我们只做自己的时刻。而我们这个社会,往往对只做自己冷眼相加。

我琢磨,在那个12月的潮湿的下午,如果我有一个心愿——就只有一个心愿的话——那就是我希望我能鼓起勇气加入他们,跳舞跳到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