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夏天

这些冲浪板很旧。前面是喷了沙点儿的乳灰色,已经涂过了蜡质外膜。它们又重又大又长——像立在桌子上,库珀告诉他们——近海地区的年轻人已经开始用那种滑滑的短板了。库珀是安妮餐馆里的一个打杂工。安妮说请他教埃莉和杰克冲浪。

情况渐渐好转。杰克开始一点一点和她说话了。她很小心地聆听着。他还在网上搜索,大多在谷歌和维基百科上“研究”,她认真地听他读所找的信息,有关于风暴的,更多是关于帆船运动的(虽然她已经发誓再也不去玩帆船了),关于潮汐和季节、洋流和风暴类型的信息。他还去查找虫子和纽约的信息,因为埃莉告诉他她从那里来,现在他就想去纽约。他还问过她彭博资讯[1]、科莫[2]、现代艺术博物馆[3]、百老汇和中央公园。他说他的梦想就是去自然历史博物馆,不是为了去看恐龙,那是别人想看的东西,他想去看空间展。他感兴趣的是那些存在却没被完全理解的东西。埃莉答应他,不久他们可以同去。

天气也不错,至少每天都能坚持到下午三四点钟的时候,天空才开始集结湿气,然后在震耳欲聋的风暴中炸裂,埃莉喜欢这样的风景,即使他们会被困在室内几个小时出不了门。

早上入水前,他们和库珀在沙滩上训练了一个小时。库珀从肚子到脚的动作一气呵成,一下就站起来,起初埃莉和杰克做不到,只能在那儿咯咯笑。后来,他俩掌握了这三个步骤,先是放手掌,然后膝盖,然后是脚,他们就是学得太慢。库珀一直在督促他们学会这几个步骤。

“一、二、三!”他不停地说库珀很高,杏仁色的皮肤,浅黄色的长头发,在脖子后面扎了起来。他浑身散发着自信,在冲浪板上比在陆地上还要自在。他在埃莉身后站了一会儿。他扶着她的腰,把她提起来。一、二、三,最后她做到了,一气呵成,站了起来。埃莉站好时,杰克拍着手、咧嘴笑。

埃莉脸红到耳朵,库珀的手还在她身上,杰克又高兴、又骄傲。库珀放开了埃莉,又同样来教杰克,站在他后面,教他站浪板。埃莉鼓掌、欢呼。

“很好。”库珀把他俩的冲浪板都放到水里,指导他们划水。埃莉的位置太靠后,她的板没法俯冲,幸好她离前面够近,控板没有问题。库珀让杰克趴在冲浪板靠前的位置,他自己在杰克后面划水。库珀把他俩的冲浪板划出去时,杰克双手紧紧握住板缘。

埃莉从一开始就喜欢浮板的重量,喜欢它拍水的声音,喜欢推板入浪谷的力量。从浪谷侧出容易手忙脚乱,她纳闷库珀怎么能如此轻松就和杰克划出来。他把手放在板的两边,在浪头要盖过他时,提了下冲浪板前端,杰克全程都在咧嘴大笑。他们冲得更高了一些,毫发无损。杰克模仿着库珀,将头晃出水面,水在他们身后流动,头发被冲得滑滑的贴在脑袋上。但是每一次埃莉试这个动作时,她都没有重量和力度让板在整个浪谷里穿行。每一次,浪头都会把她冲回来,她从板上落下来,打着旋儿,在水里扑腾着,奋力去追回她那个翻了的板。她得用两倍的时间才能重回原来的位置,而那两个冲浪者正坐在冲浪板上,板的前端翘出水面,他们的腿在水下盘旋,准备再次出发。

“不!”杰克大喊了一声,她最终赶上了他们,阳光照在他脸上。他看上去那么强壮、坚定、自信,埃莉想到了本和她妈妈,她游啊游啊,感受着自己的力量。

那时埃莉八岁,本六岁。那是他们在佛罗里达的最后一天,快到走的时候了。埃莉求她妈妈在走之前再去游一次泳。妈妈已经穿上了裤子和毛衣,埃莉跟她说不用跟过来。她已经够大了,又是个游泳高手;她知道她妈妈总是感觉冷。她游出去了,一个人高高兴兴的。她回头看了一次,摆摆手。她并没打算那样做,她只是想感受一下海浪打在身上的感觉。埃莉双腿交叉蹬水,觉得自己既安全又强壮。浪头并不大,她寻思着和浪头搏一下会很有意思。她还在那儿看着,浪越来越大,向她罩过来。她深吸了一口气,加快蹬水速度,浪头砸下来的时候,她还睁着眼睛。她把鼻子里的空气喷出去,可随后海浪的力量席卷了她,就像有人在推她,又像是本在拽她,要轻柔、也要充沛得多,有些虚幻,又好像很真实。她的大腿一侧很快就触到水底的沙子,在水拂过她身体时,她感受到沙子的质感。她努力要抓住水流,用手推水划水,就像水面平静时常做的那样。但是,水困住了她。她又打了一会儿水,后来就没劲儿了。她任由自己的身体随着海浪飘动,让海浪塑造她、翻转她、揉搓她。她睁开眼睛,看到了她面前的胳膊——模模糊糊地,苍白的、变形的影像——接下来她又被安全、强壮和温暖的感觉所包围。妈妈的手抱住她之前,应该只过去了几秒钟。她如此熟悉妈妈的手,就像熟悉自己的手一样。她妈妈的毛衣湿透了,里面全是沙子。在把埃莉架到海滩的过程中,她妈妈一直在哭。她脱掉了自己的毛衣,把埃莉裹起来,紧贴着埃莉的后背,埃莉仿佛听见妈妈的心在怦怦直跳。妈妈把所有的干浴巾全披在她们身上,她俩的胳膊上和腿上沾的全是细沙粒。盐和沙粒留在埃莉的嘴里。她妈妈一直紧紧地抱着她,上上下下搓她的胳膊。埃莉开始觉得热了,太热了,但她还是一动不动,让妈妈抱着她,她想如果她热的话,也许她妈妈就不会感到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