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夏天

过了好久之后,安妮才来和她谈话。他们都回家了,杰克和埃莉也洗过澡了。埃莉在她的小房间里一个人待着。她路过全身镜时,尽量不去看镜中的自己。尽管房间外面还是38度的闷热潮湿的天气,她还是穿上了一条棉布长裤、套上了一件大号的运动衫。她在自己的床上静静地坐着,努力从心烦意乱中平复下来。她尽力去读妈妈送来的书,但是怎么也读不进去,只好在那儿盯着天花板看,她听到安妮在做饭,杰夫瑞回家了。吃饭的时间已经过了,送杰克上床睡觉的时间也过了。没有人来邀请埃莉。她听见有人在低语,时不时声音变大,一会儿又静下来,接着整个世界安静了,好长好长一段时间的安静。

安妮来敲埃莉的门。

她看上去哭了好半天。她还穿着去餐馆时穿的衣服——干净利落的亚麻裤子和真丝衬衫。埃莉觉得自己像个废物,很可笑,也很渺小。她坐在床的角落里。安妮坐在床的另一边。她给埃莉用餐盘端来饭,是鱼和意大利面,埃莉听见是她刚才做的。埃莉把餐盘接过来、放在自己身边。她谢了谢安妮,就开始撕鱼肉吃。安妮抿了抿嘴。

“我曾经丢过一次杰克。”安妮说。埃莉低头看看自己的脚,上面还有些沙粒,他们被带回到岸边时,在海滩上坐了一会儿。她的人字拖还落在了船上。她和杰克开车回家时,光着脚、穿着游泳衣,他们身上裹的浴巾,是那个鼻子曝皮的戴帽子男孩给的,他开着橡胶艇去救人时给了她和杰克浴巾。“我那时在杂货店,他在我后面溜达。你知道他很容易心烦意乱。”安妮摇摇头,她看见埃莉一动不动。“那时整天都是我一个人带他。”她的回忆离埃莉的生活很远,而埃莉并不介意。“问题并不在于你对他的爱有多深,你知道吗?他逼我发疯。那些日子里,我每天都会数着时间,盼杰夫回家替换我。我甚至去杂货店并不是为了买东西,我只是没法再单独陪他待着。就这样他忽然间消失不见了,我喘不过气来,因为他的失踪就好像是我的愿望成真,你知道吗?我去了电话亭那儿,让他们广播找他。他刚三岁,听得懂自己的名字——他觉得一个大扩音器喊他的名字很酷——于是我们马上就发现他了。但是那几秒钟……”她抬头看看埃莉,埃莉往边上靠靠,因为坐得太近而有些受惊。

埃莉用胳膊抱着肩膀,把下巴埋到胸口那儿。

“我想让我们对彼此都好些,埃莉。”安妮往埃莉跟前凑了凑,向她伸出手去,手轻轻地搭在埃莉的膝盖上。“我想让这一切都行得通。”

埃莉想要得体地回答,想说出安妮需要的答案。她松开胳膊后又交叉起来。

“听着,”安妮向埃莉投去探究的目光,和她对视,埃莉琢磨着是不是安妮想要检查一下她是否嗑药了,“都是我们的错。”埃莉花了一分钟才意识到这个“我们的”不是指她和安妮,也不是指埃莉或她妈妈。“我们给他的生活太闭塞了……”埃莉慢慢地赶上安妮的思路,她压低了声音,手还放在埃莉的膝盖上,“我以为他还很小没有关系,我觉得不会有关系。”安妮看上去老了一些,语气也少了几分自信。“可能有很多小孩小时候不和别的孩子相处,但大一些的时候依然很容易融入社会。但是他是在饭馆这样的环境被带大。太晚才生孩子就会有问题;一切都感觉来之不易,你知道的?你这么拼命来得到它。即使我确实想要休息一下的时候,只要不和他在一起,我都会有罪恶感。我当时多么盼望他能适应幼儿园。可是你知道的,”她停了片刻,把手收回来,“你觉得光有爱无论如何足矣。我总觉得我的爱胜过任何其他人的爱。那时候,在市中心人们把两岁的孩子放在手推车里推来推去,任他们在车里嘎嘎乱笑,我当时还很怜惜那些孩子。第一天早上我带杰克去上幼儿园的时候,那些孩子就那么笑着,互相高兴地打招呼,可是杰克却在尖叫、踢脚,拽着我的衬衫不放。”她说这话的时候,衬衫下摆没有塞到裤子里,她用手抓着下摆,用拇指去捻衬衫的边儿。那是一种薄薄的、近乎透明的真丝,在她晒黑的手上衬出了浅蓝色。“我们觉得这一切都会变好。很多孩子只是发发脾气。但这个孩子那么倔强,前所未见。”她放开了自己的衬衫,又按住了自己的膝盖,比她按埃莉的膝盖时要用力。“第一周,我们每天中午之前接他回家。可最糟糕的是,”安妮摇摇头,“那时起,我开始觉得和他在一起成为一种负担。因为我已经和他商量好,每天早上我和他分开几个小时。可后来根本没有办法实现。我注册了不限次数的瑜伽。”她看着地板。“我还制定了计划去找朋友,我这几年来和她们在一块儿待的时间都超不过一个钟头。我不想放弃。”安妮在埃莉面前,摊开自己的手,掌心朝上,又把手收到腿上。“两个多星期之后,他们建议我们更慢一些让他过渡。两个多星期以来,杰夫和我轮流在幼儿园里陪着他。但是每次我们一试着离开,他又变回老样子。而且你知道他们告诉你就让杰克自己解决。那是最好的方式。”她抬头看看,她的眼神越过埃莉的右耳,停留在床上方的墙壁上:“每次他一哭,我就跑过去,我都能感受到老师从教室那边投来的责备目光。他们觉得我们可以做点什么来解决这事儿,可我们真的束手无策,我知道这没有那么简单,只不过看着简单罢了。最后园方给了我们两个选择,在他们找到全职看护之前先把他送到特殊育儿机构,要不就另找一家幼儿园。”她停顿了一分钟,眼神轻轻扫过埃莉的脸颊。“杰夫是位医生,你知道的?你觉得理性可以办成这事儿。我们努力和他谈这件事儿,但是即使一想到‘学校’这个词我就会浑身发抖。我们决定再等一年,就在家里教他好了。我们雇了一位女士每周来三天,我们俩必须留一个人在家。他就是我们挥之不去的一个噩梦。我开始觉得仿佛我不再会有片刻自由。过去的四年时光开始逐渐展开,嘲讽着我,有那么多事情我本该做却没有做。我们给他请了一位治疗师。谁会给一个四岁小孩请医生?但是幼儿园推荐了她。她开始试着给我们诊断意见之后,我们就不去幼儿园了。光谱治疗、药物治疗。我还没有准备好给他别的称呼。我们逐渐增加分离时间。我们得到的帮助没有维持多长时间。杰克有时会丢掉坏脾气,有时脾气又会恶化。到上个学年结束,我们连在家上课都行不通了。我在网上发现有人说住家帮手可能会是最好的选择。但是一想到有个陌生人住在我们的房子里……我不知道。而你妈妈说你需要暂时离开纽约。我记得你小时候的样子。你是那样一个完美的小孩,你和本尼在一起的感觉那么好。我想也许你和杰克可以互相帮助对方。他真的很好。他只是……”她在埃莉面前又摊开手,捂住了脸。“我们都有难过的时候,对吗?”她的话从指缝间透过来,她又把手搁回到腿上。从一开始说话到现在,她第一次和埃莉四目相对。“我知道表面上看不是,但他真的喜欢你,”她说。“我觉得你理解他。我觉得你们可以互相理解。这对你们俩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