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冬天

玛雅一大早就到班里去了。这个又小又旧的教室刚粉刷过,她坐在书桌上,身旁的暖气片叮当作响,一个老式的黑板挂在后面,很少有人用。她很庆幸教室都是千篇一律的,和她上过课的其他教室一样,这个房间显现着它独特的个性。她给这个班布置了阅读《大教堂》[1]的任务。她一直爱读卡佛的作品,觉得作家帮自己抹除了生活中的污迹和混乱。

玛雅仔细地端详着这些女孩:她们满怀希望地扎着马尾辫,却可能因叛逆而肚子里怀上孩子,承受这个年龄所不可承受之重。她想把她们一个个叫到边上去,拉着她们的胳膊,嘱咐她们珍惜时光,珍惜自由的机会。她知道她们大多数人还是会挥霍青春。她们会傻乎乎的,忧愁不断,也可能和不合适的男孩上床。至少她们努力过,至少她们不是封闭起来、将自己禁锢在一种无路可逃的终局里。

玛雅打开书,读了前几页。她给每堂课做了一个材料包,所有的故事、诗歌和杂文全都订到包着红色图画纸皮的册子里,而她上课时会带自己的手稿。她喜欢看这些年来不断写上的笔记和评论。

查尔斯在她后面进了教室。他端着一大杯咖啡、抱着好几本书,还拎着一个印着WNYC[2]标志的袋子。他戴着宽边圆框眼镜,穿着一件长长的黑色羊毛大衣,敞着怀。他米黄色衬衫上是粉色和蓝色线条构成的涡纹图案。他总是这样,爱穿这种图案奇怪的衣服。

“早上好。”查尔斯打了个招呼。她看到他很高兴,高兴的是自己可以给他提供教学建议。

玛雅想在那儿单纯地听他讲课,腰杆笔直地坐着上课。她给他发过自己读卡佛时的随手笔记,就是她手上拿的这份。70分钟的课,他以每分钟为单位写了一篇长长的教学计划提纲,给她电邮过来,还把有的部分写成脚本。玛雅粗略地读了一遍,微笑着,她敢肯定他上课时会把这些预先准备的材料抛在一边。

“早上好,”玛雅伸伸腿,慢腾腾地从桌上蹦下来,“你准备好了吗?”

查尔斯点点头:“我想我准备好了。”

“教学计划很棒。”她把那个计划打印出来,现在拿着给他看。整整五页,单倍行距。他勤勉地把课堂时间以十分钟为单位进行切分。

查尔斯耸耸鼻子,耳朵有些发红:“我想我差不多能脱稿,可能会讨论一下故事,然后我会引导他们看读者反映。”

“听着还不错。”玛雅的书还摊开着,她用拇指摩挲书页,把他的脚本放回到书桌上。

“我喜欢这个故事。”查尔斯一边说,一边摘下了眼镜。他撩起衬衫来擦眼镜。他总是戴着眼镜,玛雅喜欢他没戴眼镜的样子。当他仔细擦眼镜的时候,他的腹部(下腹部,牛仔裤上方的位置)从衬衫下面露了出来。他胯部以上的皮肤紧绷绷的,比她想象的颜色要暗、要结实。

玛雅盯着窗外飘荡的小雪花,牢牢地把手覆在摊开的书页上。

两个身着大衣和紧身裤的女孩,一边吃吃地笑着,一边穿过大厅,进了教室。杰姬胖一点,有点不自然,但要聪明一些。而克劳比杰姬小巧一些,总涂着一抹亮色唇膏,或粉或红。她穿着T恤、运动裤,梳着艺术感十足的发型,她总是还没有组织好语言就抢着举手回答问题。已经好几次玛雅装作没看见她举手,或是在她高谈阔论时望向窗外,等着其他更聪明的孩子发言。

接着好几个孩子陆续走进来。还有几个迟到了三五分钟,他们都不敢看玛雅,因为玛雅每学期开学时都要大讲特讲考勤制度,而且在学期中会惩罚、训诫迟到的学生。他们面色潮红,大衣、头发和鞋子上都是小雪点。

查尔斯耐心十足。他低头看看自己的笔记,又看看玛雅,孩子们大多都入座了,有几位正往座位里慢吞吞蹭着,其他人要么低声窃窃私语,要么刚刚拉开书包的拉链。

查尔斯说着欢迎学生的话,有点结巴,喃喃自语。书摊开在桌子上,他引导学生进入讨论时,又拿起了书。他抬头看了看他们,碰上克劳在看他,又看到教室后面的几个孩子也在看他。他手里拿的是和玛雅一样的印本《我打电话的地方》[3]。玛雅坐在教室前排的一张桌子上,把脚放在椅子上,后来又放回到地板上。她认真地看着查尔斯,感觉到学生们的注意力起初是分散的,后来慢慢地集中在他身上。他很细心,说话慢条斯理,强调一个观点时会把目光从书上收起来环视四周。他双手相握、伸出食指抵住下巴。

查尔斯小心翼翼地分析故事的最后几段,故事主人公矛盾心态的微妙变化,这是玛雅又爱又恨的一个片段:要在生活中依赖男性的感觉——这时男人的妻子睡着了,她的睡袍半开半掩。他去帮她掩上,却发现另一位男士看不见,所以干脆就让那睡袍敞开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