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夏天

埃莉在纽约的最后一天。她回到家,听见妈妈待在自己的书房里,她不停地读书,查阅论文,翻页时发出的声音。埃莉记得自己和本小时候,会听到书房上锁的声音。那个门太旧了,上锁时会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他们姐弟俩宁可相信,妈妈不会故意把门锁上,也不会突然害怕自己的孩子。有时候,爸爸在家时,本和埃莉在楼上,他觉得姐弟俩听不到,就直接隔着门冲玛雅大喊大叫。他会对她恶语相加:“你这个可悲的幼稚货,你有什么毛病?他们听不到妈妈的回应。埃莉猜测妈妈并没有出声。妈妈无论心里骂什么,也总能忍住,不愿意发泄出来,这点埃莉随她。

“埃儿。”

她一惊。自从她南下的行程一定,母女俩几乎没怎么说过话。埃莉第二天就要坐飞机走了,她还是难以相信妈妈这么快就要赶她走。

“进来吧。”她妈妈说。

埃莉在妈妈书房门口停住了脚步。她瞅了瞅书架,上面堆满了书,都要掉出来了,书桌上堆的纸杂乱无章。

妈妈把椅子转过来,正好冲着埃莉。埃莉的目光扫过书架,停留在妈妈身上。埃莉的妈妈有种独特的美。大多数时候,她的头发都扎到后面,不施粉黛,她的形象就像个典型的妈妈。她看上去疲惫不堪,因为在佛罗里达长大,每天又跑几个小时,一年四季如此,所以皮肤被太阳晒坏了。但是埃莉从某个角度打量妈妈,发现她常会因为听了本尼的话,而赞赏地缩着鼻子微笑。这时埃莉会觉得她是个可爱的妈妈,她多么希望母女之间无话不谈,这样就可以告诉妈妈这些话。

“当你还很小的时候,”她妈妈伸出胳膊抱着胸。

埃莉不想听她说这些。她不想听什么说教或是安慰的话。但当埃莉转过头看到妈妈的脸时,发现妈妈直直地望着前方,面容绷得紧紧的。这时埃莉会静静地待着,任由妈妈说下去。“当你刚刚出生的时候,每天晚上都要趴在我胸口上才睡觉,连着几个月都是这样。”妈妈微笑着,向下瞟了瞟自己的衬衫,“你我肌肤相亲,只隔着那片薄薄的尿片。我轻轻地抱着你,世界上极致的美好不过如此。”埃莉不知道这是不是她想听到的,这与平日里妈妈给她留下的印象格格不入。“可是后来,你知道的,你长大了一些,你爸爸每天晚上都会在床上被你逼疯。我也睡不了觉。后来有人给我们建议。”她感到妈妈又笑了。“很奇妙吧,我们会到处向过来人取经。好像全世界都比我们会带孩子。但有人告诉我们说,婴儿在五六个月的时候在哪里睡觉,整个童年就会在哪里睡觉,所以我就同意把你搬到小床里去。”妈妈的鼻子要圆一些,眼睛也比埃莉小。但她们母女俩的眼睛颜色完全一样,深色的眼眸边缘带着些许的绿色。她摇了摇头,向下看看,“可一想到离开你,一想到每天晚上不能感受到你的呼吸,我就吓得要命。”埃莉原本不想,但是忍不住笑了,把目光投向妈妈。母女俩都羞涩地笑了。埃莉又低下头看着自己的靴子。“我一宿要起来六到七次,有时候根本睡不着。我可能也睡了,但我记不清。我从厨房里搬来一个小板凳儿坐在你房间里,看着你睡觉时胸口起伏。你还是那么小。有时候我要把手放在你胸口上,来确认一下你是否还在呼吸。”妈妈摇了摇头,“无论如何。”她从书桌上抓起一本书,又放下,“我不眠不休,你爸爸挺担心的。你知道的,我肯定是工作效率不怎么高。”玛雅欲言又止。埃莉看着妈妈的思路跑到爸爸身上,然后又回到她身上。“所以,再去看医生时,他就去他那儿告状了。”她妈妈肩头一紧,抓住椅子两边把手,向前靠去。她看看自己的女儿。“你知道,我当时有多生气吗?就好像他背叛了我一样。世界上没有人能够理解这种感觉,我每分钟都要确认你是不是还活着。起码我就不怎么信任男医生。我想要女医生。你出生之后,我只想让女人待在我身边。但他是个好人。好多好多年,他一直在同新手妈妈打交道。我记得他碰过我,好像是个例行检查。他就那样用一种特别像父亲的样子托着我的胳膊。我那时是那么年轻。”她妈妈缩着肩,下巴抵着胸口,但妈妈抬起眼睛,还看着她。“我那时都二十八岁了。也应该感觉自己很成熟了。但是他托着我的胳膊,我差点害怕得哭出来的时候,他坚定而简短地说,他们的求生欲很强。”

玛雅站起来,向埃莉走过去。埃莉抱着臂,双手紧紧地抓住胳膊肘。她妈妈站得离她很近,抓住了她的胳膊。

“我想要信任你,埃莉,”玛雅的气味就像这个房间一样,阴暗而闭塞,“我不想因为信任你而变成个傻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