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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张有着天青石色铸铁桌脚的大红木餐桌占据了整个餐厅,是我叔叔在四十多年前设计的。餐厅有一个小小的木窗通向小厨房,那时候还没有孩子,而且经常在外面吃饭,所以可以直接从窗口递送盘子而无须起身。窗户和门的精妙布局使空气流通十分顺畅,而且屋里的一切都被澄澈的光线笼罩,没有任何阴影。奥斯卡和基连相处融洽,以礼相待,对待对方的孩子也满怀着非常近似于父爱的感情。我不太明白我们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每个人都如此激情而狂躁,都无法接受我们这一代人特有的随意滥交和过度容忍。奥斯卡取笑埃德加刚刚长出的小胡子,而基连则在尼克的脖子上系上餐巾以免弄脏衣服。索菲亚跟基连调情,基连却偏要跟她抬杠,嘲笑她说的每一件事——这也是一种古老的勾引方法。艾丽莎和达米安沉浸在如胶似漆的热恋状态中,正小声地说着一些悄悄话。她为他卷烟。那双手飞快而专注地移动着,动作精确而柔媚,闪耀着母性的光辉,像做针线活一样,头歪向一边,倾泻而下的头发像一个柔软的帷幔挡住了脸。卷好以后,她就小心翼翼地放在盘子前面,仿佛是某种贡品。我突然觉得好像是无意间看到了主动献身的一幕,带着某种色情和放荡的意味,只会出现在床上的那种最私密的场景。比裸泳更加私密,甚至是一种服务和牺牲。而你对我的教育是如此苛刻,不允许我对男人做出任何类型的奉献(玩笑除外),以至于我根本无须成为女权主义者。

基连买了两公斤扇贝,我们风卷残云般消灭了,像喝白水一样喝着冰白酒,好像身体里还残留着大海的焦灼。艾丽莎不赞同我们这种狼吞虎咽而自私的吃饭方式,但什么也没说——不止一次,她在厨房做饭的时候,不是肉没了,就是沙拉或者面条没了——在露天的海里度过的时间更让我们胃口大开。我很感激孩子们从城市里的小王子变成了皮肤黝黑粗糙的小野蛮人。时不时地,如果尼克望向别处,我就在他肉嘟嘟、红扑扑、星星点点长着雀斑的脸蛋上舔一口,他会假装生气,然后一边笑得前仰后合,一边在我脸上舔回来。在最好的时光里,我们是一群狮子。索菲亚无数次向奥斯卡解释,她是一家重要的贸易公司的经理。

“你觉得这个疯女人真的有这样一份工作吗?”他在我耳边小声说,“这不应该是她为了引起别人的兴趣而编造的谎言吗?”

他那斗牛一样壮观的脑袋,大而对称的嘴,方方的下巴,光秃秃锃亮的额头,笑起来很童真,也跟很多男人一样粗暴。他笑起来像我们的儿子,也像基连——基连那粗糙、坚定、微微颤抖的手,跟奥斯卡的手也并没有太大区别。而他那双柔和的深色眼睛里,融合了桑迪的更多怯懦和疯狂,以及刚才那个神秘陌生人的更多明亮和悲伤,就像一个神奇的万花筒,能够同时集合所有过去、现在和未来的碎片。

不用交流,我们都心知肚明今晚会同床共枕。每次见面,哪怕只是为了出去吃饭或去趟药店,我们就又变回了一对儿,仿佛我们两个人在一起不能产生任何其他的组合,仿佛我们是某种精确而完美的公式,虽然彼此都没有弄明白,而且也许永远也无法弄明白,到底是什么公式。

“我们为什么不再恋爱一次呢?”

阳光从褪色的玫红色窗帘中透进来,使房间里的一切都沐浴在金色、柔和而泛着红晕的光线中。我感觉到从无数拥吻和舔舐中醒来时那种纯粹而不负责任的快乐。

奥斯卡一睁开眼睛笑了。我记得刚开始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有一次他很早就去上班,过了一会儿就给我发短信:“我喜欢一睁开眼睛就看到你在我身边。”我们一头扎进了爱情的旋涡,对于凡人来说,爱是所向披靡的神,让人相信在某段时间内他们并不孤单。而我,曾经以为跟基连的结束就意味着自己将永远被放逐于爱的疆域之外,可是不久以后就再次奋不顾身地投入其中,带着跟第一次同样的信心、快乐、盲目和感激。爱情最令人惊讶的特征之一就是奇迹般的再生能力。我并没有重新踏足这个岛屿,我们所有人都忽略了岛上的秘密小径,直到有一天,睁开眼睛,就像变魔术一样,我们又回到了这里。

“你过来。”

“不,我真的不要。”

早晨的性爱会消耗掉我头一天晚上通过睡眠积聚的全部能量,会让我变成一个病恹恹、弱不禁风的千金小姐,一整天都仿佛被抽掉了骨头一般。而今天我还要去墓地看你。

“过来,过来,你看。”他掀起床单,带着大大的微笑,给我看他苏醒的身体。

但是我不想再投入这片海洋,我需要着陆——粗糙而扭曲的橄榄树、炙热的石头、高空苍白的云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