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第4/5页)

经历了风暴,经历了挫折,腐烂的过程侵蚀进心脏,鹰树都一一挺了过去。

经过这几百——也许是几千年的岁月,巨树的中心变得不稳,树心部和根系出现了弱点。狂风找到了这些弱点,肆意推搡、扭曲着巨树,反反复复,试图把它摧垮,直到它筋疲力尽,再也无力继续这长达几个世纪的抗争。

此时此刻,巨树正在迅速坍塌,生命的循环即将重新开始。它将融入这片树林的土地,化为哺育新生命的苗圃与源头。树干轰然断裂,被自身的重量压垮。它的树枝甚至比许多树的树干还要粗壮,倒下的时候带倒了一大片周围的小树。它们纷纷为它让路,臣服在它的脚下。它在树冠中间开辟出一条道路,在森林中切开一道裂口。

森林的地表在我眼前越来越近。我们正在倒向大地,哺养木上勐犸象与远古河岸荒野的印记清晰可见,那是远在人类文明之前的记忆。

我们正一同完成一个漫长的循环。然而,就在我们即将落地的瞬间,道格拉斯冷杉向我伸出一根树枝——那是一棵没有被压倒的小树。接下来的一切如同做梦一样:我不自觉地伸出双手,像老鹰般振翅飞翔。我抓住了道格拉斯冷杉的树枝,或者说,是它抓住了我。

过了好一会儿,我才反应过来,原来自己已经安全了。我的身体蜷缩成一团,眼看着美国黄松巨大的树干在身边轰然倒地,而我却悬挂在空中,像一只被抛弃的松鼠。

我松开双手,任由自己向下滑落,一根又一根的树枝撞击着后背。我开始了新一轮的下坠。

当我第一次看见西边耸立在整个森林之上的鹰树时,一种希望的感觉油然而生,那是关于未来的可能性。

如今,我感到自己已经达到了某种至高的顶点,远高于整个黑暗的树林。诚然,我依旧害怕自己会在一个没有树的世界里长大,害怕世界上所有的树都会死光。

可现在,我看到了周围的生命,看到了树能够生存下去的可能性,看到了我们都会生存下去的可能性。我们还有树,而每一棵树都是生态系统能够生存、繁荣的证明。我有了希望。

毕竟,我在鹰树的倒塌中生存了下来。我伴随着它一路下坠,从它倒地的身躯上纵身跳开,奋力抓住了道格拉斯冷杉的树枝,眼看着所有挡路的树木像细细的牙签般被它根根折断。就在那一刻,我决定不要像水珠一样静静消逝。我想要一直待在玻璃窗上;我想要人们看见我在鹰树上看见的东西;我想要他们看见这漫长的生命循环,看见这棵树曾经多么努力地生长,看见它活过了这许多个世纪,看见它最终拥抱了森林的土地;我想要他们看见这所有的光荣与痛苦;我想要他们看见这所有的一切。

落地的时候,我的锁骨折断了一处,左手臂折断了两处。根据手表上的时间,过了三个小时又十八分钟才有人在鹰树旁边找到了我。然后,我又在医院里住了两天。但我还活着,活得好好的。

尽管发生了这一切,尽管我折断了锁骨,妈妈还是收到了一封特殊的来信。信上说我不用去别的地方待一百八十天了,只不过得继续去见朗达。这没什么,我喜欢朗达,她会听我说话。还有,我们不用搬去亚利桑那了。这件事总算定了下来,让我非常非常高兴。

报纸和网络上的新闻说,当时我在树林里爬别的树,然后跳到了鹰树身上。这一部分是真实的。我的确爬上了鹰树,爬到了它的最高处。

不过后来,人们开始讨论我爬鹰树的原因。

有人说我去爬鹰树是为了拯救大理石纹海鸠。电视里到处都是这样的新闻,报道我是怎样在鹰树倒塌之前爬上去救了海鸠的。可那种稀有的鸟根本用不着人类去拯救,它自己就会飞走。要是我在树上企图抓住它或触碰它的话,只可能害它受伤或者受惊罢了。人们难道不知道野生的鸟与宠物鸟是不一样的吗?

后来,妈妈告诉我说,有人说我爬上鹰树是为了静坐抗议——就像茱莉亚·伯特弗莱·希尔那样,为了不让它被林业局的人砍掉。这大概是因为茱莉亚·伯特弗莱·希尔的纪录片是我最喜欢的电影吧。

说我爬上鹰树是为了静坐抗议的猜测也是不真实的。又一次,我无法理解为什么人们总能相信一些不真实的东西,但我已经学会了一点:有时候,不必告诉人们这些事情是不真实的。有时候,他们就是想要去相信这些东西,就像在教堂里一样。

难道就不能单纯地因为我极度渴望某种东西,所以为之甘冒生命危险吗?

我只是想去爬鹰树而已。

我在十一岁又四个月大的时候读到过一个故事,讲的是一对坠入爱河的恋人。他们由于彼此相爱,做了许多疯狂的事情。当时,我无法理解他们为什么要那样做。可现在,经历了鹰树事件之后,我似乎有一点点能理解他们的感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