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第3/5页)

我的脚碰到了树枝,踩住,又瞬间打滑,身体被大风吹得向后仰。我手忙脚乱地拼命寻找支撑点,终于,我的右手抓住了另一根树枝上突起的树瘤。我总算找回了平衡,在树枝上站直了身体。

又一阵狂风刮来,似乎想要把我推下树去,但我没有让它如愿以偿,我成功地站在了鹰树上。

此时此刻,我感受到了鹰树的一切。我弯曲手指,紧紧抓住一颗尖锐的松果,任由它小小的鳞片贴着我的手掌,在皮肤上印出清晰的痕迹。松针触碰着我的脖颈,每一根的形状我都一清二楚——三角形的构造,尖锐而翠绿。脚下的树枝在风中发生轻微的弯折。

我把自己往上拉,再往上拉;爬一步,再爬一步。大雨不停地打在树上,我迎着雨点一路向上。终于,我停了下来,双脚稳稳地踩在那破碎的树冠上。

许多许多年前,一场风暴折断了树顶的枝干,如今这伤口的边缘正环绕在我的脚边。那里还有一个残缺的鹰巢,想必已有好多年的历史了。原来,我手里抓的树干就是爬到树顶唯一的路径。

我下降了一步,站在之前踩过的一根树枝上,正好在那破碎的树顶下方。我背靠着树干,感受那树皮深深的沟壑。它们就像一条条生动的皱纹,弯曲,舒展,反反复复,度过好几个世纪,在漫长的时间里断裂,又愈合。

这棵树本身就是一个压倒一切的存在。我多么想要伸展双臂,任由胸中压抑已久的呐喊喷薄而出,爆发出一声愉快的尖叫,永不停息。

可我还有一样东西要看,现在不可以尖叫,我把那声呐喊吞进了咽喉。

我没有伸展双臂,而是保持一动不动。我按照朗达教的方法检查了双手与声音,让自己完全静止下来,同时并没有忘记呼吸,以免失去意识,掉下树去。

我在心里数着时间,就这样静止了四十五分钟。到四十分钟的时候,我看见旁边的一根树枝上有个小小的东西在动。那就是我想看见的东西。没错,那儿有一个生物——一只鸟,大概只有我手掌那么大。这是一只大理石纹海鸠,他们没找到的鸟。此刻,它就在我面前。

这时候,天空中出现了一丝微弱的阳光,是我在蜡笔上看到过的颜色:正红,朱红,枣红。树林上方的天空宛如彩虹尤加利的树皮,当阳光穿透树林,所有的颜色瞬间混杂在一起。风越来越大,包围着我和海鸠小小的身躯。我感觉到树枝再次颤抖起来,天空中射出一道金色的光芒。鹰树的内部传来一个断裂的声音,一声低沉、遥远的叹息。

海鸠展开大理石纹的双翅,纵身飞去。它离开了嘎吱作响的鹰树,把我一个人留下,独自飞往普吉特湾,飞往遥远的海洋。

很快,海鸠的身影消失不见。我昂首挺胸,站在鹰树断裂的树冠上,向着越来越明亮的晨曦伸出双臂。风在耳边呼啸。

我站在方圆五英里最高的地方,头顶是破碎的鹰巢,脚下是一根孤零零的树枝。阳光照耀在破碎的树顶上,美国黄松深红色的树皮反射出橙色云母般的光彩,树皮深处汁液的微光隐匿在深深的沟壑之下。死去的枝干在我周围直直地戳向天空,仿佛根根断裂的肋骨横亘在森林之上。

鹰树开始倒塌。

狂风在我身边勐烈地呼啸,呐喊声再次从胸中升起,我忽然间拥有了飞翔的能力。

紧接着,脚下的树枝移动了位置,树皮上深深的沟壑离开我的后背,根本不给我伸开双臂的时间。不,这不是飞翔,而是坠落。

坠落的过程漫长得如同永恒,鹰树的往事在我眼前一一呈现。

很久很久以前,阳光照耀在山坡上,一粒小小的种子深埋在地下,蠢蠢欲动,就像水塘里的蝌蚪一般,在泥土里缓慢地发生变化。对于一个活了好几个世纪的生物来说,接下来的过程快得如同转瞬。短短几年的时间,这粒种子就把根系扎到了几百英尺的地下,竭尽全力搜寻水源。与此同时,储存在体内的营养转化成一根细细的藤蔓,穿透了由腐烂的树木、松针、生物质所构成的厚土,努力探出脑袋,终于找到了阳光这一伟大的宝藏。

小小的植株开始大口大口地呼吸空气,利用阳光火热的力量把大气中的二氧化碳分解成碳元素,储存起来,形成更多的细胞,长出更多的细枝嫩叶,从而聚集起更多的阳光,吸收更多的二氧化碳。它从深深的地下抽取水分,将水分解成氢气与氧气,把所有的碳元素牢牢固定,日复一日地缔造着自己的生命帝国。

渐渐地,这棵幼苗凭着饥渴难耐的欲望,获得了超越周围所有小树的力量。脚边的红桤树变成了一个无关紧要的过客,长到四十或五十英尺就戛然而止,可鹰树还在继续。一场大火把许多小树烧成了焦炭,只有鹰树挺了过去。道格拉斯冷杉和西部铁杉坚持了两百年左右,慢慢地被这棵美国黄松剥夺了向上生长的能力。到了最后,这伟大的树高高耸立在整个树林之上,遗世独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