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与安娜

题记:安娜说:“苏秦,你知道吗?你不是混蛋,你是混蛋中的混蛋!”

说罢,她拉上窗帘,黑暗像装在罐子里的油漆一样,倒灌下来,瞬间就注满了整个房间。

1

夏天伊始,我和安娜把轻薄的瑜伽垫搬到码头外的沙滩上。月亮很早就从潮声中爬了起来,海风细软,在脚趾缝间钻来钻去。等到月光铺满整个沙滩,我便和安娜并排躺在瑜伽垫上。

西边天空最先出现的是狮子座,接着南方会出现天蝎座,然后是东面的人马座,接着是处女座⋯⋯当然星座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会和安娜在星空下亲热。幕天席地,我一遍遍亲吻安娜的身体,如同海风一遍遍卷起海潮。有时我们会拥抱着,在沙滩上打滚,沙子灌进耳道,哗哗直响。

整个过程,安娜都极为安静,有时我会把巨大而滚热的汗水滴落在她的额角上,待我为她拭去时,她仍是一脸微笑地仰望着星空,仿佛陷入深思,陷入对造物的幻想。

等到很晚很晚的夜里,海面上会发出深邃的呻吟声,北冕座已爬上天顶,明亮得如镶满宝石的皇冠,戴在我们的头顶。

2

我来伍山码头开吊机已经一个月了。日子起初很无聊,后来,我发了一笔“不义之财”,数额虽不大,却足以让我从网上淘来一些开心的玩意儿。

那年我才二十四岁,还算青春,胡子长得飞快,几天不刮就黑茬茬一片。

这之前,我在一家公司里做销售,每天的工作就是言不由衷地说各种谎话,用以维系微薄的收入。当时我在小报上发表过一些小说,我对自己说,该去外面走走,就算为了艺术,体验生活。当然我不敢跟父母说实话,只说外地有同学让我去那边工作,待遇还不错,我想出去闯闯。

从家里跑出来,我晃晃悠悠地向南走着。事实上没走多远,我就决定要住下来。

那天在伍山码头,天蓝得不像话,大团大团的白云,饱满得像维多利亚时期的油画。海水呈现出一种艳俗的深蓝色,细浪翻滚,如同褶皱的牛仔裤上磨出的白色毛边。这画面立刻让我决定了留下来。当然这不是最主要的原因,我决定留下来,是因为我发现我口袋里已经没钱了。

3

码头老板把我安排在他临近沙滩的旧宅中。这里显然已长久没人居住:棕绷床上落了一层尘土,布艺沙发也皮开肉绽。电视机里,每个频道都下着雪花,冰箱一通电,就发出拖拉机一般的轰鸣。

老板扔给我一个瑜伽垫,他说,这是他女儿安娜去英国留学之前留下的。要是夜里睡得闷热,可以搬着垫子睡到海边,那里很凉快。后来,我真的每晚都会来到海边,一手提着瑜伽垫,一手搂着安娜,在缀满繁星的夜空下,肆无忌惮地挥霍青春,然后在寂寞而无聊的长夜里,沉沉地睡下。

我的工作就是每天驾驶一辆码头吊机,把靠岸的拉沙船上的沙子卸到码头,等着工地的翻斗车驶来后,再一抓斗一抓斗地把沙子装车运走。

我的工作很简单,每天机械地吞吐着黄沙,就像一个巨大而涩滞的胃囊。

家里打来电话问我过得如何,我说很好。新公司给配了车和公寓,说不定很快还会有一名秘书。

4

安娜回国之前,毛豆是我在沙场里唯一的朋友。

毛豆那年六岁,他老爹也在沙场开吊机。据他老爹说,毛豆出生时难产,大脑缺氧时间过长,所以有一点儿智力低下。那阵子,毛豆刚刚到了换牙的年纪,一对门牙豁然脱落,讲话时漏气像鼓风机般呼呼生风。他总叫我:“奥松”(宁波土话,大叔)。后来,安娜在暑期回国,毛豆叫她“大阿嫁”(宁波土话,姐姐)。

于是,安娜问起我名字的时候,我就简单而得意地回答,你跟着毛豆喊我“奥松”好啦!

安娜说:“叫你大叔啊?你有那么老吗?我猜你不过二十五岁吧。我叫安娜,大叔你叫啥?”

我说:“我叫苏秦,苏东坡的苏,秦少游的秦。”

安娜说:“大叔你还挺文艺的哈,你也写诗吗?”

我说:“我偶尔写点小说。”

我巴望着安娜能说出些“拜读作品”之类的客气话来,好把这个话题继续下去,谁知道她竟靠在门扇上,慢悠悠地掏出一支香烟,熟练地衔在唇角上。

她说,家里太闷了,跑出来透口气。我本来想听她讲讲英国留学的趣事,可是看她抽烟时那股妖娆的劲头儿,旋即放弃了自己的想法。

5

有天夜里,安娜又跑来我这儿,她说要检查当日的现金流水账目。

已经到了春天的尾巴上,天气热得毫无分寸感。安娜穿着一条灯芯绒的棕色短裤,一件白色T恤,看上去像一只蛋筒冰激凌。她的胸部耸拔而结实,内衣上的蕾丝花纹从T恤里映出来,仿佛一种内画鼻烟壶的工艺,生动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