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卡佳碰到的坦克是先遣坦克部队的先头巡逻队,一共有两辆,但是另外一辆停在大路那边,也是在一个小丘后面,所以她在最初一瞬间没有发觉。拦住她的那个坦克手是那辆坦克的车长兼先头巡逻队队长,不过这一点倒是猜不出来的,因为那个军官穿的是普通工作服。这些都是卡佳事后才知道的。

车长命令她走下小丘,自己从坦克里跳出来,跟着他又跳出一个坦克手。在车长盘问她的身分的时候,她仔细看着他的脸。车长还非常年轻,但是疲倦得要命,显然好久没有睡过觉,所以眼皮不由自主地要耷拉下来,他要费很大的劲才能抬起这两片发肿的眼皮。

卡佳向他解释她是什么人,来的目的是什么。军官的面部表情显示出,她说的一切也许是真,也许是假。但是卡佳并没有注意到这种表情,她只看见面前的这位军官的年轻的脸疲倦得要命,眼泡发肿,这使她一次又一次地爇泪盈眶。

从黑暗中,沿着大路突然开来一辆摩托车,在坦克旁边停下,摩托车手用平常的语调问道:“出了什么事?”

根据问话的性质,卡佳懂得摩托车手是因为她而被召来的。在敌后五个月的工作中,她已经养成习惯去留意平时不为人们重视的那些细节。即使从坦克里用无线电通知摩托车手的所在地,他也不能来得这么快。到底是用什么方法把他召来的呢?

这时另一辆坦克的车长走过来,匆匆地打量了卡佳一眼,两位车长和那个摩托车手便都退到一旁,一起商量了一会。摩托车手就又向黑暗中疾驰而去。

两位车长走到卡佳跟前,年纪较大的一个有点不好意思地问她有没有证件。卡佳说,证件她只能呈交上级指挥部。

他们一言不发地站了一会,后来第二个车长(他比第一个更年轻)用低音问道:“您是从什么地方通过的?德国人的防御工事筑得坚固吗?”

卡佳把她关于防御工事所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了他们,并且说明是一个十岁的男孩带她穿过这些工事的。她还告诉他们,德国人在埋葬他们自己人以及她看到我们的炮弹炸出来的一个弹坑。

“啊,一颗炮弹原来射到那边去了!你听见吗?”第二个车长带着稚气的笑容望望年纪较大的车长,高叫起来。

直到现在卡佳才明白,白天以及后来傍晚时分,她在迦丽亚家里听到的忽而逼近、忽而沉寂的炮轰,原来就是我们的先遣坦克在轰击敌人的防御工事。

从这一分钟起,卡佳跟两位车长的关系变得比较友好起来。她居然敢问先头巡逻队队长,他是用什么方法召来了摩托车手。队长就向她解释,他是用灯光打讯号——开亮坦克后面的小尾灯——把摩托车手召来的。

他们正这样交谈着,摩托车手在车上挂了一个车斗又驶过来了。摩托车手甚至对卡佳敬了个礼,——可以感到,他已经不仅把她当作自己人,而且还把她当作一个重要人物了。

从卡佳坐进车斗起,她就产生了一种全新的感觉。在她到了自己人那里之后,这种感觉还继续了好几天。她猜想,她不过是到了一个插进仍然是敌占区的坦克分队。但是她已经不把敌人的力量放在心上了。敌人也罢,她卡佳这五个月来所过的那全部生活也罢,她一路上遇到的艰难也罢,——这一切不仅已经留在后面,而且在她的意识中也好像后退得老远老远了。

一条伟大的津神分界线把她跟刚才还包围着她的一切分隔开来。现在环抱着她的是一个具有和她同样的感情、体验、思想方法和人生观的人们的世界。而且这个世界是非常巨大,跟她到目前为止所生活的那个世界相比较,它简直是广阔无垠的。她可以乘这辆摩托车再走上一天,再走上一年,到处也还是这个自己人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不用隐藏,不用说谎,不用在津神上和肉体上勉强自己做什么。卡佳重又觉得自由自在了,永远自由自在了。

寒风吹在脸上像刀割似的,可是她心里却感到,她可以放开嗓子歌唱。

摩托车手没有让她坐上一天,甚至不到一小时,——他疾驰了不到两分钟。他在开上一座架在大概是在夏天干涸了的、现在覆着一层薄雪的小河上的小桥时,就略微减低速度。在由这条小河形成的、两边坡度不大的低低的峡谷里,卡佳一眼就看到沿着大路排列过去的十来辆坦克和几辆卡车。在卡车里和卡车旁边,都有我们的所谓机械化步兵队里的自动枪手或坐或立。这是些戴着冬季的暖帽、穿着棉衣的最普通的自动枪手。

这里已经在等待着卡佳。摩托车刚驶下小桥,就有两个穿工作服的坦克手走到她跟前,搀着她的胳臂帮她爬出车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