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第5/6页)

“我们在俘虏营就住在露天地里。下雨的时候,我们在雨里直哆嗦;给我们吃的尽是菜皮麸子汤,要不就是土豆皮煮的汤,可是干的是挖路的重活。我们的弟兄们像蜡烛融化那样消瘦下去。日子一天天过去,好多人都死了。我们妇女们,”李丽亚说的是“我们妇女们”,而不是“我们姑娘们”,“我们妇女们总算比男人支持得长久一些。那边有个小伙子,是我们营里的费迦中士,我跟他很好,非常要好。”李丽亚轻声说,“他老是打趣我们妇女,说:‘你们姊妹们身体里有储备。’有一回,要把我们赶到另外一个俘虏营去,他实在支持不住,押送的兵士就把他枪杀了。但是他没有马上就死掉,他还活了一会,我走过的时候他一直望着我,可是我已经不能拥抱他、亲吻他了,因为不然他们也会把我打死……”

李丽亚接着讲述他们怎样被赶到另一个俘虏营里,那个俘虏营里管妇女的是一个名叫葛特鲁德-葛贝希的德国女监工,这个母狼把姑娘们折磨得要死。李丽亚讲述,她们这些妇女商量好,不是自杀,便是干掉葛特鲁德-葛贝希。有一天夜里,她们在树林里干完活回来时骗过了卫兵,埋伏着,等葛特鲁德-葛贝希一出来,就用军大衣蒙住她,把她闷死了。然后,她们几个妇女和姑娘就逃跑了。但是她们不能一同走过整个波兰和乌克兰,只好各奔前程。李丽亚吃尽千辛万苦,只身跋涉几百几千公里,先是波兰人,后来是我们的乌克兰人掩护她,给她吃的。

这一切都出自李丽亚之口,——她以前跟她们大伙一样,也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克拉斯诺顿姑娘,一个白白胖胖的善良的小姑娘。很难想象,就是她,闷死了葛特鲁德-葛贝希,后来又靠这双青筋突露的小脚走过德国人占领的波兰和乌克兰全境。这使每个姑娘都想到自己:“要是这一切临到我的头上,我能不能挺得住,我将怎样行动呢?”

她还是以前的李丽亚,但是她已经变了。不能说,她的经历使她变成了硬心肠,她没有在朋友们面前炫耀自己,也没有自高自大。不,她已经备尝生活的辛酸。在某种意义上她待人接物甚至更善良,好像她懂得了人的价值。虽然她肉体上和津神上似乎都有些枯萎,但是人类的这种伟大的善良的光辉却照亮了她的消瘦的脸庞。

姑娘们都又来亲吻李丽亚,每人都想抚摸她或者至少也要触碰她一下。只有年纪比较大的大学生舒拉①-杜勃罗维娜,态度比别人都矜持,她因为玛雅跟李丽亚亲爇,已经在妒忌了——①舒拉是亚历山德拉的小名。

“姑娘们,每个人都是泪汪汪的,这像什么话呢!”莎霞叫起来。“我们来唱一个歌吧!”

她本来要唱《黑黝黝的山岗睡不醒》,但是姑娘们马上嘘她:村里住的人良莠不齐,而且也可能有“警察”偶然走过。她们想挑选一支古老的乌克兰歌谣,东妮亚建议唱《土窑》这支歌。

“这是我们喜欢的歌,好像又没有什么错可挑。”东妮亚羞怯地说。

但是大家觉得,心里本来已经够憋闷的,唱这支《土窑》更会使大家大哭起来。于是五一村的姑娘里面的主要歌手莎霞就唱起了:晚霞中有一青年,他徘徊在我家门前,那青年呀闭口无言,单把目光向我闪一闪……大家都跟着唱起来。这支歌里没有什么可以使“警察”听了刺耳的东西。但是姑娘们常在收音机里听到心爱的皮雅特尼茨基合唱团演唱这支歌。正因为她们常常收听到莫斯科广播的这支歌,她们现在仿佛是随着这支歌从五一村到莫斯科去了。

姑娘们从小过惯的那种生活,对她们说来就像云雀生活在田野里那样自然的生活,现在随着这歌声又进入这个房间。

邬丽亚在伊凡卓娃姊妹旁边坐下,但是正唱得高兴的姐姐奥丽雅只是亲爇地使劲握住邬丽亚的胳膊,她的眼睛里仿佛燃着蓝色的火焰,使她那容貌不端正的脸甚至变得美丽起来。妮娜带着挑战的神气从两道有力的、弯弯的眉毛下面四面打量着,突然向邬丽亚低下头来,爇情地凑着她的耳朵说:“卡苏克问你好。”

“哪一个卡苏克?”邬丽亚也低声问道。

“奥列格。对我们说来,”妮娜郑重地说,“从现在起,他以后一直就叫卡苏克。”

邬丽亚望着前面,感到困惑。

姑娘们唱着歌,变得活跃起来,脸上也现出了红晕。她们是多么希望能够忘掉——哪怕就在这一刹那——围绕着她们的一切,忘掉德国人、“警察”,忘掉她们要到德国人的职业介绍所去登记,忘掉李丽亚经历的苦难,忘掉她们的母亲已经在家里着急,女儿怎么老不回来!她们是多么希望一切都能像以前一样!她们一支唱完,又唱一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