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第八章(第6/7页)

奥梅太太又露面时,端来一只摇摇晃晃、用酒精加热的炉子;因为奥梅执意要在餐桌上煮咖啡,这些咖啡还是他事先亲手焙炒,亲手研磨,亲手调配的。

“Saccharum(6),大夫,”他边说边把糖缸递过去。

过后他把孩子全都叫了下来,心痒痒的想听这位外科大夫对他们的体质作何评价。

临了,拉里维埃尔先生正要告辞,奥梅太太却请他给丈夫检查一下。他的血太稠,吃过晚饭就打蔫儿。

“喔!这就不是血打黏儿的问题喽。”

大夫说了这句没人听懂的俏皮话,微微笑着打开了门。但药房门口挤满了人,大夫费了好大劲儿才从迪瓦施先生那儿脱身,他疑心太太胸部有个肿块,因为她老爱往炉灰里吐痰,接着是比内先生,他有时会觉着饿得发慌,而卡隆太太总有刺痛的感觉;还有勒侯先生,他头晕;还有莱蒂布德瓦,他有风湿病;还有勒弗朗索瓦太太,她老是泛胃酸。临了,那三匹马总算撒腿上了路,可大伙儿普遍认为这位大夫为人不够随和。

奥梅把神甫一律比作死人气味招引来的乌鸦,这一看法在他属于原则问题;就个人而言,他也觉得瞧见教士是桩晦气事儿,因为教士长袍会让他想起殓布,前者让他恨,多少跟后者让他怕有些关联。

但他并没就此在他所谓的使命面前退缩,他陪着卡尼韦回到包法利府上,这是拉里维埃尔先生临走时特地再三叮嘱那位同行的;要不是他太太坚决反对,他还想把两个儿子也一起带去,让他们看看这难得一见的场面,日后好在脑子里记住这么一种惩戒,一种现身说法的教训,一种庄严的图景。

他们进门时,卧室里笼罩着悲哀肃穆的气氛。铺着白桌布的缝纫台上,银盘里一尊粗大的耶稣十字架边上放着五六团小棉球,两旁的一对烛台都点着蜡烛。爱玛下颌抵在胸前,眼睛睁得老大,两只可怜的手在床单上挪动,临终的人这种丑陋而缓慢的动作,仿佛是想用殓布尽早盖住自己。夏尔惨白有如石像,眼睛红得火炭似的,没有哭泣,站在床脚面对她,而神甫单膝跪地,正喃喃地低语着。

她慢慢转过脸来,蓦地见到紫色的教士襟带,露出欣喜的神色,大概是在异乎寻常的平静中重又体会到了最初狂热宗教感情引起的激动,感受到那种一去不复返的快乐,天国永恒幸福的幻景开始展现在眼前。

神甫起身取来十字架;她像一个渴极的人,脖子往前伸去,双唇贴住耶稣基督的躯体,用尽最后一点气力,印上一个有生以来最深沉的爱之吻。接下来他引诵愿主慈悲和赐福经文,右手拇指蘸了圣油,开始行敷圣油圣事:先是贪恋过世间奢靡豪华的眼睛;接着是向往过熏风和爱之芬芳的鼻孔;然后是不知耻地说过谎、骄傲地感喟过、淫荡地喊叫过的嘴;然后是沉醉于甜蜜爱抚的手,最后是当初曾为满足情欲跑得飞快,如今却再也无法行走的那双脚掌。

本堂神甫擦擦手指,把那几团蘸过圣油的小棉球扔进壁炉,回到临终的爱玛身旁坐下,告诉她此刻应当把自己的痛苦融合进耶稣基督经受的苦难中去,完全信赖圣恩的宽恕。

告诫完毕后,他试着让她握住一支祝圣过的蜡烛,它象征着她即将沐浴其间的天国荣耀。爱玛衰竭已极,手指握不拢来,蜡烛靠布尼齐安先生扶住,才算没掉到地上。

然而她的脸不再那么苍白,显出一种安详的表情,仿佛这场圣事竟然治愈了她。

神甫注意到了这一情形,他告诉包法利说,有时候,天主只要觉得这样做有利于拯救灵魂,是会延长一个人的生命的;而夏尔记起了当初有一天,她领圣体的那会儿,也是这样快要死去似的。

“说不定还有希望,”他心想。

果然,她慢慢地环顾四周,就像一个人刚从梦中醒来似的,然后,她声音含混不清地让人把镜子给她,抬头凑在上面看了好一会儿,直看到大颗大颗的眼泪夺眶而出。她仰脸长叹一声,倒在枕头上。

她的胸脯立刻急速起伏起来。舌头伸得老长;眼珠兀自还在转动,但已有如正在熄灭的灯盏那般暗淡无光,她喘得那么厉害,仿佛直要喘得灵魂跳将出来,肋间的抽动也因而变得愈来愈急促,吓人得很,而要不是这样,真会让人以为她已经死了呢。费莉茜黛跪在十字架前,药房老板也双膝微屈,卡尼韦先生却眼神茫然地望着外面的广场。布尼齐安又祈祷起来,头垂下冲着床沿,教士黑袍拖曳在身后。夏尔跪在另一边,双臂伸向爱玛。他握起她的双手,紧紧捏住,和着她的每下心跳打 着哆嗦,如同在承受一座废墟倒塌的反冲。嘶哑的喘气声愈来愈响,教士的祷文也愈念愈快:祷文与包法利泣不成声的呜咽混合在一起,有时,仿佛周围的一切全都销匿隐遁在其中,唯有拉丁文低沉的音节在铿然作响,宛如报丧的钟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