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第八章(第4/7页)

他冲到写字桌跟前,拆开封口,大声念道:“这事不要怪罪任何人……”他停住,用手拭拭眼睛,往下看去。

“什么!快救人哪!来人呀!”

他六神无主地念叨着这两个字:“服毒!服毒!”费莉茜黛跑到奥梅家,他到广场上大声宣布这一消息;勒弗朗索瓦太太在金狮客栈都听见了;有的人起床去转告左邻右舍,全镇的人整宵没睡。

夏尔神志昏乱,话不成句,几乎要瘫倒下去,可还是不停地在房间里打转。他朝家具撞去,使劲拔自己的头发,药房老板没料到他的举止竟会如此吓人。

他回转家去给卡尼韦先生和拉里维埃尔大夫写信。他的头脑不听使唤;打了十五遍草稿。伊波利特去新堡;絮斯丹骑包法利的马,把马肚踢得太狠,刚到得纪尧姆森林的山坡上,就只得撇下这匹精疲力尽、累得半死的坐骑。

夏尔想翻翻医学词典;可他看不进去,一行行字在眼前跳来跳去。

“镇静!”药剂师说。“只消用些强效解毒药就行。服的是什么毒?”

夏尔指指信。是砒霜。

“嗯!”奥梅接着说,“得做一下药理分析。”

因为他懂得,凡是中毒病例,都得做药理分析;另一位不懂,就回答说:“噢!快做吧!快做!救救她……”

随后他又来到她身边,腿一软跪倒在地毯上,头抵着床沿抽泣起来。

“别哭!”她对他说。“快了,我不会再折腾你了!”

“这是为什么?你干吗非得这么做呢?”

她说:

“我是该这么做,我的朋友。”

“难道你不幸福?难道是我的错?可我能做的已经都做了呀!”

“是的……没错……你是个好人!”

她的一只手缓缓伸进他的头发。这种温情的表示使他更加伤心;此刻她对他流露的爱,胜过以往任何时候,而他却偏偏就要失去她了,想到这儿,他万念俱灰,肝肠寸断;但他又无能为力;他不知道该做什么,也不敢去做什么,情势紧迫,必须立即作出决断,这更叫他心慌意乱。

她想,这一切就要结束了,爱情的不忠,品行的不端,搅得灵魂永无宁日的贪婪,都就要结束了。现在她谁也不恨;一阵衰弱引起的恍惚,在她脑际弥散,人世间的声音,她只听见了这颗可怜见的心时断时续的哀鸣,温柔而邈远,犹如一阙乐曲远去的绝响。

“把孩子带来,”她支起身子说道。

“你不那么难受了,是吗?”夏尔问。

“对!对!”

孩子由保姆抱了来,穿着长睡衣,露着光脚丫子,绷着张脸,像是没睡醒就给拽了起来。她诧异地瞧着凌乱的房间,眨着眼睛,橱柜上点着的蜡烛让她感到目眩。这些烛光大概叫她想起了新年或四旬斋狂欢日的早晨,那时节她也是这么一大早在烛光中被叫醒,到母亲床上来领礼物的,因而她问道:“它在哪儿,妈妈?”

见大家不作声,她又说:

“怎么不见我的小鞋鞋(2)呀!”

费莉茜黛掖住她,让她俯身趴在床上,而她还在朝壁炉架上望着。

“是奶妈把它拿走了吗?”她问。

听见“奶妈”两个字,包法利夫人遽然想起了她的私情和不幸,她转过脸来,仿佛有股性子更烈的毒药从胃里泛上来,叫她恶心似的。贝尔特仍趴在床上。

“喔!你眼睛好大呀,妈妈!脸好白好白!汗好多呀……”

她母亲瞧着她。

“我怕!”小女孩后退着说。

爱玛捏住她的手想吻;她挣脱了。

“够啦!把她带走吧!”在床头啜泣的夏尔喊道。

随后,毒性的发作暂停了片刻,她看上去不那么躁动不安了;从她说的每句并无意义的话,从她胸脯起伏稍见平缓的每下呼吸,他重又看到了希望。当卡尼韦终于进得门来的时候,他泪流满面地扑进他的怀里。

“噢!您来了!谢谢!您真好!情况好些了。瞧,您看她……”

这位同行全然不这么认为,他不想,按他的说法,不想绕弯儿,所以干脆就开催吐药,好把胃里弄弄干净。

她不一会儿就吐起血来。牙关咬得更紧。四肢抽搐,浑身布满褐斑,脉搏细滑,扪上去像条绷紧的线,像根快要绷断的琴弦。

接着她声音可怖地喊叫起来。她诅咒这毒药,痛骂它,央求它别再磨蹭,夏尔比她更像临死的人,却还想给她灌药,但每次都让她用僵直的胳臂推开了。他站在那儿,手帕捂住嘴,嘶声喘着气,哭得接不上气,连脚跟都在打战;费莉茜黛满屋子乱跑;奥梅一动不动,沉重地叹气,而始终镇定自若的卡尼韦先生,这会儿也觉得慌神了。

“见鬼!……可她……她服了泻药了,而病因一旦消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