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第一章(第5/6页)

包法利夫人端起长柄眼镜。莱昂伫立不动,望着她,甚至既不想再说一句话,也不想再做一个动作,眼前这两位,一个死命讲个没完,一个存心不来睬他,他只觉得沮丧至极。

那个没完没了的侍卫还在往下说:“在他旁边,那位跪着哭泣的夫人,就是他的配偶黛安娜·德·普瓦蒂埃,她同时又是德·布雷泽女伯爵、德·瓦朗蒂诺瓦女公爵,生于一四九九年,卒于一五六六年;左边抱着孩子的那位就是圣母。现在,请转到这边来:这就是昂布瓦斯叔侄俩(7)的墓。他俩都当过红衣主教和鲁昂的大主教。那边是路易十二国王的一位大臣的墓。他为这座教堂做过许多好事。他还立下遗嘱,在身后把三万金埃居施舍给穷人。”

他一边不停地讲着,一边不由分说地把两人带进一个堆满栏杆的殿堂,挪开几根栏杆后,只见露出一大块石头,看上去大概是当年的一尊粗劣的雕像。

“从前,”他长叹一声说道,“它可是竖在英格兰国王和诺曼底公爵、狮心王理查(8)前的装饰哪。是那些加尔文教徒(9),先生,把它弄成这个样子的。他们心怀叵测,把它埋在了主教大人的坐椅下面。瞧,主教大人就是打这扇门回府的。咱们再去瞧瞧檐楼喷口的那些彩绘玻璃。”

可是,莱昂从袋里掏出一枚白花花的硬币,一把揽住爱玛的胳臂就走。教堂侍卫呆若木鸡,不明白这不合时宜的赏钱算怎么回事,对陌生人来说,要看的东西还多着呢。于是他一迭连声地说:“哎!先生。钟楼尖顶!钟楼尖顶!……”

“谢谢了,”莱昂说。

“先生这可就不对了!它高四百四十尺,只比埃及大金字塔低九尺。它完全是浇铸而成,它……”

莱昂逃也似的往前走去;因为他觉得,这两小时来,自己的爱情已经像这些石头一样凝定在这教堂里,而此刻立即又要化作一缕轻烟,沿着这截去半段的管子、长圆形的笼子、镂空的烟囱消遁而去,这么个尖顶奇形怪状地耸在教堂上面,简直就像哪个匪夷所思的冷作匠忽发奇想干的好事。

“我们这是去哪儿呀?”她说。

他不作答,管自疾步往前走,可就在包法利夫人已经把手指浸进圣水缸的当口,两人只听得背后传来一阵呼呼直喘粗气的声响,还均匀地夹着节杖橐橐的击地声。莱昂回过头去。

“先生!”

“什么事?”

只见教堂侍卫双手捧着二十来本厚厚的精装书,腆出肚子不让往下掉。这些都是论述这座教堂的著作。

“白痴!”莱昂低声骂了一句,快步冲出教堂。

有个小淘气在广场上玩耍:

“快去给我叫辆马车来!”

孩子飞也似的沿四风街奔去;于是他俩面对面地单独待了几分钟,稍稍有些尴尬。

“哦!莱昂!……真的,我不知道……我该不该……”

她娇媚地说着。随即,神情变得严肃起来:“这样做很不妥当,您知道吗?”

“有什么不妥当?”书记员说。“在巴黎都这样!”

这句话,好比一个无可辩驳的论据,使她下了决心。

可是出租马车还没来。莱昂真怕她会回进教堂去。好在马车总算到了。

“你们说什么也得走北门哇!”教堂侍卫兀自站在门口,冲他俩喊道,“那还可以看一下《耶稣复活》、《最后审判》、《天堂》、《大卫王》,还有那些受地狱之火煎熬的《被天主弃绝者》呀。”

“先生去哪儿?”车夫问。

“随便去哪儿!”莱昂说着把爱玛推进车厢。

沉甸甸的马车往前驶去。

它顺大桥街而下,穿过技艺广场、拿破仑河沿街和新桥,冷不丁停在皮埃尔·高乃依塑像跟前。

“往前走!”车厢里有个声音喊道。

车子重又上路,到了拉法耶特十字街口,就沿着下坡道一路疾驶进了火车站。

“别停,一直往前!”刚才那个声音喊道。

出租马车驶进铁栅门,不一会儿就来到林荫大道,辕马在高大的榆树中间迈着碎步。车夫擦擦前额的汗,皮帽往两腿中间一夹,把马车拉出平行侧道,驶上草地边上的河沿。

马车顺着河岸,行进在铺着碎石的纤道上,在奥伊塞尔那一带驶了很长一程,把一座座沙滩撂在了后面。

可是突然间,它往前猛冲过去,一路掠过四塘镇、索特镇、大围堤和埃尔勃夫街,停在植物园跟前,作第三次的歇脚。

“往前走呀!”那个声音火气很大地喊道。

马车旋即上路,驶经圣塞韦、居朗迪埃河沿街、牟尔河沿街,重新过桥,驶过练兵场,从济贫院后面经过时,有一群穿黑上衣的老人,正沿着一道攀满常春藤的平台散步晒太阳。马车驶上布弗勒伊林荫道,顺肖舒瓦兹林荫道往前,然后沿里布代山,一直驶到德镇山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