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六章(第2/3页)

音乐课上学的那些浪漫曲,尽是唱些长着金色翅膀的小天使、圣母马利亚、环礁湖和威尼斯轻舟的船夫,这些恬静的乐曲,让她透过风格的稚拙和曲调的轻飘,觑见了感情世界的诱人幻景。有些同学把配有诗句的画册带到修道院来,那都是她们在新年收到的礼物。这种画册要小心藏好;一旦查出来可不是小事;她们只在寝室里看。爱玛轻轻地翻开精致的缎子封面,心醉神迷地凝视着一个个陌生的作者的名字,签在画幅下方的这些署名,往往都有伯爵或子爵的衔头。

她战战兢兢地吹开画上的绢纸,绢纸掀起一半,轻轻落在另一页上。画面上的阳台栏杆背后,有个裹着短披风的年轻男子,紧紧地把一个身穿白裙的少女抱在怀里,少女的腰带上还系着钱袋;要不就是画的不知姓名的英国贵妇的肖像,这些金色鬈发的夫人小姐睁着明亮的大眼睛,在遮阳的圆草帽下面注视着你。还可以看见她们坐在马车上,轻快地穿行在大花园中间,两个身穿白裤的小厮驾着车,一头猎兔犬欢蹦乱跳地跑在最前面。还有的坐在长沙发上,出神地望着窗外的月亮,身边放着打开的信笺,黑色的帷幔把虚掩的窗子遮去了一半。天真烂漫的少女,脸颊上挂着泪珠,隔着古意盎然的鸟笼围栏,在吻一只斑鸠,或是笑吟吟的侧着脸,在掰一朵雏菊的花瓣,尖尖的手指弯得有如中世纪的翘头鞋。哦,你们也在这儿,凉棚下手执长长的烟管,懒洋洋躺在后宫舞姬怀里的苏丹,异教徒们,土耳其的弯刀,希腊的无边帽,还有你们,常被热情讴歌的胜地,你们也留下了苍白的身影,展现在我们眼前的,往往同时有棕榈和雪松,右边几只老虎,左边一头狮子,远处是鞑靼人的寺院尖顶,近景却是古罗马的残垣断壁,中间还有一排半跪在地的骆驼;——在这一切周围,是无比明净的原始森林,一大束阳光直射而下,照得湖面银光闪闪,深灰色的背景上游过一群天鹅,留下道道白色的水痕,冉冉伸向远方。

墙上挂着的油灯,就在爱玛头顶上方,光线从灯罩里射下来,照着她眼前这一页页充满人情味的图画,寝室里静悄悄的,远远传来辚辚的车轮声,那是一辆出租马车还在大街上赶着夜路。

母亲去世那会儿,起初几天她哭得很伤心。她让人用母亲的头发做成一幅遗像,又给贝尔托寄去一封家书,字里行间都是人生无常的感想,要求日后把她和母亲葬在一起。老爹以为女儿病了,赶来看她。爱玛在心里感到挺满意,这种难得一遇的境界,堪称茫茫人生的极致,她居然这么轻易地就置身其间了,而对感情平庸的人来说,这种境界永远是可望而不可即的呢。因而她听凭自己沉浸在拉马丁(17)那些缠绵悱恻的诗句中间,聆听竖琴在湖面上拨响,天鹅在临终前哀歌,无边落叶萧萧而下,纯洁少女升往碧空,天主的声音久久回荡于幽谷。她渐渐感到厌倦了,但又不肯承认,依然流连在这种境界里,起先是出于习惯,随后是由于虚荣,但就在不知不觉之中,她有一天发现自己的心情已经归于平静,脸上不再愁眉不展,心中也不再忧思悒郁。

修道院的嬷嬷们曾对她寄予厚望,相信她对神召自有颖慧的领悟,到头来却大为惊异地看到这位鲁奥小姐似乎辜负了她们的一片心意。在她身上,她们确实花了不少心血,让她参加圣事、听布道,教她避静退省和九日经礼,不厌其烦地教诲她,应该崇敬圣人圣徒和殉教的义人,苦口婆心地开导她,唯有克制肉体的欲念才能求得灵魂的永福,所以她很像一匹给人套上了笼头的马:没想到她冷不丁停住脚步,嚼子就从牙齿中间掉了出来。她的性格,在热情浪漫中间透出一股讲求实际的意味,爱教堂是爱里面的花儿,爱音乐是爱抒情歌曲的词儿,爱文学是爱使人心潮澎湃的激情,她在信仰的奥义跟前抬起头来,对教规愈来愈反感,觉得其中有一种与自己的整个气质无法相容的东西。她父亲把她接回去的时候,没人为她的离去感到惋惜。院长嬷嬷甚至觉得,这一阵她已经变得对修道院很不敬了。

爱玛回到家里,起先感到使唤差遣那么些下人还挺有趣的,但随即就觉得乡间令人生厌,又怀念起修道院来了。夏尔初来贝尔托的当口,正是她希望完全破灭,感到百无聊赖、心灰意冷的时候。

可是,就凭一种对新生活的渴望,或者说不定就凭这个男人的出现所引起的生理刺激,她只觉得至今一直像只粉红翅膀的大鸟,在充满诗意的天空中翱翔的神奇的爱情,终于被她攫住了;——而如今,她简直无法想象,这种平静的生活,竟然就是她梦寐以求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