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期 痴心女子 44(第4/5页)

这些话苔丝全都听见了,因为她脸上蒙着毛织的面纱,所以才和他们交臂走过,而没露出破绽。她走过去以后,马上回过头来看,只见那三位刚作完了礼拜的人,已经带着她的靴子,离了栅栏门,下山去了。

于是我们这位女主角,又上了路。眼泪,把眼光都蒙住了的眼泪,从她脸上流下来。她只觉得,这一场意外,好象是宣判她是个罪人似的;她分明知道,这种心情,只是由于自己难过,自己容易受感触,并没有真正的根据,但是,她却又没法儿把这种心情摆脱;外界的事物,样样都跟她别扭,她这么一个穷苦的女孩子,毫无力量和这些不吉祥的事物对抗。现在重回牧师公馆,是不用想的了。安玑的太太差不多觉得,自己就是一个人人鄙视的东西,叫那两个在她看来过于文雅的牧师,硬赶到了那个山坡上面。他们对苔丝这场羞辱,本来出于无心,但是苔丝却真不幸,遇见的不是父亲,却是儿子;因为那位父亲,虽然心地褊狭,却绝不象他那两个儿子那样拘谨。严厉,并且他还很有恻隐之心。她又想起她那双沾满了尘土的靴子来,她几乎可怜它无故受了那一番揶揄,同时她也觉到,这双靴子的主人,前途毫无希望。

"唉!"她仍旧自怜自叹地说,"他们哪儿知道,我穿那双靴子,为的是我恐怕走那段顶崎岖不平的路,会把他给我买的这双好靴子毁了哪,他们哪儿知道哪?他们也不知道,我这件袍子的颜色,也是他给我挑的哪;唉,他们怎么会知道哪?就是他们知道了,他们也并不会在意,因为他们对于他,根本就不大在意嘛,可怜的人!"于是她就替她那位心上的爱人悲伤起来,其实她现在这一切苦恼,都是她那位心上的爱人褊狭的见解给她弄出来的。她当时只顾往前走,没想到,她这一次拿儿子来判断老子,因而在紧要的关头,露出妇女的怯懦,正是她一生中最大的不幸。她现在这种情况,正可以引起克莱老夫妻的同情心。他们两个,一遇到最坏的情况,恻隐之心就一发而不可制,但是未曾陷入绝境的人们微妙的精神苦恼,却难以引起他们的关切或者注意。他们只顾急于为那些税吏和罪人说句好话,却忘了那些文士和法利赛人(税吏是给罗马政府向犹太人收税的人,时向人民勒索。文士为古犹太人的律师。法利赛人是古犹太人里头严守古法。古礼的人。文士和法利赛人,首先反对耶稣,直至耶稣死而后已。所以耶稣对于他们绝不容忍,而反倒是对于税吏和罪人随便交结,见《新约。马太福音》第九章第十一节,《马可福音》第二章第十八节等处。他曾说,税吏和妓女能上天堂,文士和法利赛人却不能,见《马太福音》第二十一章第三十一节。),也都应该有人替他们分辩分辩。他们这种褊狭或者局限的毛病,在这种时候,倒正可以让他们两个,把他们自己的儿媳妇儿,看作是百中之一,该受他们拯救。应受他们爱怜的人。

于是她又顺着原先的来路,拔步前进;她来的时候,本来就没抱很大的希望,她只觉得,她一生中,又遇到了一个紧要的关头就是了。但是实在却又并没有什么有关紧要关头的事发生;她没什么别的可作,只得回到那片穷山,过她旧日的生活,一直过到她能再鼓起勇气,到牧师公馆去的时候。她在归途上,固然也曾不甘心埋没自己,把面幕揭了起来,仿佛是要叫世界上的人都看一看,至少她有的容貌,梅绥。翔特没有。但是她一面揭面幕,一面却止不住摇头难过。

"这算不了什么,这算不了什么!"她说。"谁还爱这副容貌哪!谁还注意这副容貌哪!象我这样一个叫人遗弃了的人,谁还管她的容貌!"苔丝在她的归途中,与其说是一直前进,不如说是任意飘荡,毫无生气,毫无目的,不过是糊里糊涂方向不差就是了。她这样顺着又长又累人的奔飞路走来,不由得渐渐觉得疲乏,于是就常常往栅栏门上倚靠,在里程碑旁休息。

她一直没进任何人家;等到走了七八英里以后,下了一座很陡很长的山坡,进了半村半镇的爱夫亥,到了她早晨抱着满怀期望吃早饭那个住小房儿的人家,才走进去坐下。那个人家紧靠教堂旁边,差不多就是村子那一头儿上的头一家;那家的主妇上伙食房里给苔丝去拿牛奶的时候,苔丝往街上看去,只见村子里好象一个人都没有。

"村里的人都作晚祷去啦吧,是不是?"她说。

"不是,亲爱的,"那个老妇人说,"还不到作晚祷的时候哪;教堂还没打钟哪。他们都到那面一个仓房里,听讲道去啦。一个美以美会教徒,趁着早祷和晚祷中间的工夫,在那儿讲道。他们都说,他是一个杰出的热烈基督徒。可是俺不去听他讲的道!在教堂里讲的那些,也尽够俺听的了。"待了一会,苔丝就起身走进村子里面去了,她的脚步都从两边的房屋那儿发出回声来,好象那是一个死者的国度似的。快要走到村子中间,就有别的声音和她的脚步声掺和;她抬头一看,只见前面离大道不远,是一个仓房,她就知道,那一定是讲道的声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