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期 旗鼓重整 18(第3/4页)

他近来真正喜欢和他们一同相处了,这是他没想得到的情况。他在这儿住了几天以后,他想象中那种习俗所称的庄稼人,报纸上。新闻界所说的那种以所谓可怜的乡下老实儿何冀(何冀,原文Hodge,英国地道的农田工人之意,其字本为英国人名Roger之昵称。哈代曾于一八八三年七月在郎曼杂志上发表过讨论同样农民问题的文章,叫作《多塞特郡劳工》。他老是何冀的拥护者。他的短篇小说《晚餐候归人》第三部分,谈到同样问题。)为典型的庄稼人,就消失泯灭,无影无踪了。和他们一接近,就看不到什么何冀了。起初的时候,固然不错,克莱在智力悟性方面,还刚刚脱离一个和他们完全相反的社会,来到这儿,和他们耳鬓厮磨,诚然觉得他们有些特别。他觉得和一个牛奶厂里的工人平起平坐,是一种有失尊严的举动。他们的见解。他们的习惯。他们的环境,都是开倒车的,都是无意义的。但是和他们一天一天地住下去,这位眼光锐敏的寓公就发现出来,他们的世界别有新异的地方了。虽然客观上一点儿变化都没发生,但是单调却被复杂所代替了。老板和老板娘。男工和女工,成了克莱的熟朋友以后,他们就好象起了化学作用,各自分化了。巴司噶说过:"越是有洞鉴之识的人,越能清楚地看到每个人的个性。一般的平常人,不能分辨出人与人之间的异同。"(巴司噶(1623—1662),法国算学家兼德育家,他著名的著作是《思想录》,为拥护基督教之片断集。这里所引,见于《思想录》的总序中。原文为法文。)克莱觉得这句话说的很透彻。那种千人一律的典型何冀现在不存在了。他已经分化而成了一群和他同生天地间而却各不相同的人了,成了各自有各自的思想。异点多得不可胜数的人了;其中有一些是快乐的,有许多是安静的,有几个是郁闷的,间乎有一两个聪明得到了称得起是天才的程度,有一些是拙笨的,另一些是轻佻的,又一些是严肃的;有的是默默无声的密尔顿,又有的是锋芒未露的克伦威尔;(密尔顿(1608—1674),英国诗人。这一句是由英国诗人格雷(1716—1771)的《乡村教堂坟地挽歌》第十五节脱化而来:大意是说,农民中也有天才,但没得机会发展。)他们对于别人都有自己的看法,也象他对于他的朋友那样;他们也都会彼此赞扬,彼此谴责,观察彼此的弱点或者罪过而觉得开心或者悲伤;他们都是各人用各人自己的方式,踏着那重归尘土的道路(重归尘土:上帝用土造人,人死后重归尘土,见《旧约。创世记》第三章第十九节。"尘土的道路"则引自《麦克白》第五幕第五场。)。

没想得到他开始对于户外生活爱好起来,他这种爱好,并不是因为户外生活和他自己拟定的前途有关,却是因为户外生活本身,和户外生活所带来的东西。过去的时候,一般人认为,有一个仁爱慈悲的神,主宰一切,现在这种信念,已经慢慢地衰微了,所以忧郁的心情,经常盘踞了近代文明人类的内心;但是按照克莱的地位看来,他得算是很奇异地能把这种忧郁心情摆脱了的。近几年以来,他能按照自己内心的倾向,选择所读的书,不必为了职业需要起见而硬塞生填,这是第一次;因为那几本农业手册,他觉得应该念熟了的,只占他很少的时间。

他和旧日的联系,越来越疏远了,在人生与人类里,看到了一些新鲜的事物了。除此而外,他对于外界的现象,象季节流转。情态之不同;大块嘘吸。气势之各异,暮暮与朝朝,子夜与亭午,水之浩荡,雾之迷,草之滋蔓与黄落,木之盛衰与枯荣,寂寂与悄悄,昏昏与暝暝,以及本来无生之物,却能听之有声(无生之物,却能听之有声:例如哈代的《还乡》第一卷第六章写荒原上的风声,说到"枝。干。果。叶,草茎。棘刺。绿藓。青苔",都能作出声音。又同书第五卷第六章,说,"轻微奇异的声音,从地上的窟窿。空洞的枝梗。卷缩的枯叶,以及别的微风。蚓类和昆虫能任意活动的孔穴里发出来,"他的诗中所写更多。所以这儿实为他自己的写照。),所有这一切,从前只模模糊糊地知道一点点,现在也都有了亲切细致的认识了。

那时候早晨仍旧够凉的,所以他们吃早饭那个大屋子里生着火,也还不叫人觉得不需要。克里克太太总觉得安玑。克莱太文雅了,不能和他们同桌吃饭,所以老吩咐人把他的杯盘,给他摆在壁炉暖位旁边一个带活页的小搁板上,因此克莱吃饭的时候,老坐在那个大张口的壁炉暖位里。他对面有一个又高又宽的直棂窗户,光线就从那儿射到他坐的那个角落上,同时又有一道清冷。蓝色的光线,从烟囱里射进来,所以他要念书的时候,那儿就够亮的了。在克莱和窗户中间,就是他们大家吃饭的桌子,他们咀嚼食物的时候,他们那些脸的侧影,让窗玻璃衬着,显得轮廓分明。屋子的一边,有门通到牛奶房,隔着这个门,能看见屋子里一溜一溜的长方形铅桶,满满地盛着早晨挤的牛奶。在更远的一头儿上,搅黄油的大桶,正在那儿旋转,听着咕叽咕叽的;使它旋转的原动力,是一匹没有精神的马,一个小孩儿赶着,在屋外来回转圈,隔着窗户可以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