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期 旗鼓重整 17

牛从草场里来到了的时候,挤奶的男工和女工,就都从他们的小房儿里和牛奶房里拥了出来;女工们都穿着木头套鞋,倒不是因为闹天气,而是因为免得她们沾上农舍场院里的烂草污泥。每一个女孩子都把脸侧着,把右腮贴在牛肚子上,坐在一个三条腿的小凳子上,因此苔丝走近前来的时候,她们都顺着牛肚子,不声不响地看她。男工们却都把帽檐往下卷着,前额平着靠在牛身上,眼睛瞧着地,所以就没看见她。

男工里面,有一个身体健壮的中年人,他系的白色长"围裙",比别人的多少干净体面些,"围裙"里面的甲克,也有一种拿得出手,可以赶集穿的样子;他就是这个牛奶厂的老板,苔丝要寻访的就是此公。一个礼拜里六天,他都是亲自动手挤牛奶。搅黄油,但是到了礼拜的第七天,他却又穿着磨得发亮的大呢衣裳,坐在教堂里自己一家的坐位(英国习惯,给教堂若干钱,可以包占坐位。)上。他这两层品格非常显著,因此有人给他编了一套歌辞,一礼拜里每时每刻,都是挤牛奶的狄克(狄克是理查的昵称。), 到礼拜天却又变作密司特理查。克里克。

他看见苔丝在那儿楞住了,就走过去,直到她面前。

男工们绝大部分,一到挤奶的时候,就都有些烦躁,但是碰巧那时克里克老板正想添一把新手,因为那正是活儿忙的时候,所以看见她来了,热烈地欢迎,问她母亲好,又问她家里的人都好(其实这完全是客套,因为他没接到介绍苔丝那封短短的信以前,压根儿就不知道有德北太太这么个人)。

"哦,唉,俺小时候,你那块地方俺很熟,"他谈到后来说。"不过,俺大了以后,可就没再到那儿去了。从前离这儿不远,住着一个九十岁的老太太,这阵儿早死了,她活着的时候,常对俺说,布蕾谷里有一家人,和你们一姓,本来是从这儿搬过去的,是一家老门户,时下可差不多都要绝户了。可是少一辈的人,都不知道这种情况。不过,唉,那位老太太扯的这些闲篇儿,俺并没留神听,不错,没留神听。""哦,不必留神,那不值当留神听!"苔丝说。

于是他们只谈起正经事来了。

"大姑娘,你挤奶能挤得干净吗?俺不愿意叫俺的牛,在一年里这个时候,就都住了奶。"关于这一点,她对老板说,管保能挤得干净,于是老板把她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番。她近来待在屋子里的时候太多了,肉皮儿都变娇嫩了。

"你敢保受得了吗?俺们这儿,粗人倒觉得够舒服的;不过俺们可不是住在黄瓜暖架(黄瓜暖架,为木头做成之框,上面斜覆以玻璃,盖在种的黄瓜之类上面,使黄瓜之类能受到日光而受不到风。英国天气较寒,黄瓜普通都是这样生长的。)里啊。"她说她一定受得了,老板看她那样的热心肠和乐意劲儿,便也有些相信她了。

"好吧,俺想你得先喝碗茶,吃点儿什么吧,呃?还不用?那么随你的便儿好啦。俺说真个的,俺要是走这么远的道儿,那俺就该干得象柴似的了。""我现在就去挤奶吧,好熟练熟练,"苔丝说。

她喝了一点牛奶,当作临时的点心;克里克老板见了,吃了一惊,说实在的,还有点瞧不起哪,因为他好象压根儿就没想到,牛奶好作饮料。

"哦,要是你咽得下那种东西去,那你就喝好啦,"他带着满不在乎的神气说,这时有人端了一桶奶给她喝。"这桩东西,俺可是多年没喝了,俺是不喝它的。那该死的东西,俺喝了,就老存在俺肚子里,和一块铅一样。你先试试那一条吧,"他朝着离他最近的一条牛点了点头,跟着说。"那一条挤着倒是有点费劲儿。俺这儿的牛,也和别人家的一样,有省劲儿的,有费劲儿的。不过,待不几天,你自己就都知道了。"苔丝把帽子换了,把头巾带上,果真在牛身下的小凳子上坐好了,并且用手把牛奶挤得往桶里哗哗地流起来;那时候,她好象觉得,她已经真正把她将来的新基础建立起来了。这种信心生出了平静,她的脉搏跳得慢下来了,她的眼睛也能四面了望了。

挤牛奶的工人们,男男女女的,很够组成一小支队伍,男工挤的都是奶头硬的牛,女工挤的却是脾气比较柔和的。那是一个大牛奶厂。通共算起来,在克里克老板名下,差不多有一百条乳牛,这里有六条或者八条,归老板亲自动手挤,除非他不在家,才归别人。这些都是最难挤的母牛;他不肯把它们交给男工,因为雇用的男工,多少都有些临时的性质,怕的是他们马糊,挤不干净;他也不肯把它们交给那些女工,怕的是她们手上没有劲儿,也挤不干净;挤不干净的结果是,过了一些时候,奶就"住"了,那就是说,不出奶了。挤奶马糊之所以严重,倒不是因为一次两次少出点儿奶,而是因为,牛奶这种东西,求得少供得也少,甚而最后会完全停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