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7/8页)

「照你说的办罢。──然而,荪甫,抵押品单要乾茧也不稳当,假使朱吟秋的乾茧抵不到十五万呢?」

吴荪甫不禁大笑起来:

「竹斋,你怕抵不到十五万,我却怕朱吟秋舍不得拿出来作抵呢!只有一个月的期,除非到那时他会点铁成金,不然,乾茧就不会再姓朱了:──这又是朱吟秋的太蠢!他那样一个不大不小的厂,囤起将近二十万银子的乾茧来干什麽?去年被他那麽一收买,茧子价钱都抬高了,我们吃尽了他的亏。所以现在非把他的茧子挤出来不行!」

「你这人真毒!」

吴少奶奶忽然插进来说,她的阴沉的病容上展出朝霞似的艳笑来。

杜竹斋和荪甫互相看了一眼,同声大笑。

「这件事算是定规了──刚才找你来,还有一件事,──哦!是赵伯韬来了电话,那边第一步已经办好,第二步呢,据说市场上有变化,还得再商量一个更加妥当的办法。他在华懋第二号,正等我们去──」

「那就立刻去!还有一个银团的事,我们到车子里再谈罢。」

吴荪甫乾乾脆脆地说,就和杜竹斋跑出了小客厅;一分钟后,汽车的马达声音在窗外响了。

这里,吴少奶奶独自坐着,暂时让忽起忽落浮游的感念将她包围住。最初是那股汽车的声音将她引得远远的,──七八年前她还是在教会女校读书,还是「密司林佩瑶时代」第一次和女同学们坐了汽车出去兜风的旧事。那时候,十六七岁她们这一伙,享受着「五四」以后新得的「自由」,对于眼前的一杯满满的青春美酒永不会想到有一天也要喝乾了的;那时候,读了莎士比亚的《海风引舟曲》(《TheTempest》)和司各德的《撒克逊劫后英雄略》(《Ivanhoe》)的她们这一伙,满脑子是俊伟英武的骑士和王子的影像,以及海岛、古堡、大森林中、斜月一楼,那样的「诗意」的境地,──并且她们那座僻处沪西的大公园近旁的校舍,似乎也就很像那样的境地,她们怀抱着多麽美妙的未来的憧憬,特别是她──那时的「密司林佩瑶」,禀受了父亲的名士气质,曾经架起了多少的空中楼阁,曾经有过多少淡月清风之夜半睁了美妙的双目,玩味着她自己想像中的好梦。

但这样的「仲夏夜的梦」,照例是短促的。父亲和母亲的相继急病而死,把「现实」的真味挤进了「密司林佩瑶」的处女心里。然而也就在那时候,另一种英勇的热烈悲壮的「暴风雨」,轰动全世界的「五卅运动」,牵引了新失去她的世界的「密司林佩瑶」的注意。在她看来庶几近于中古骑士风的青年忽然在她生活路上出现了。她是怎样的半惊而又半喜!而当这「彗星」似的青年突又失踪的时候,也曾使她怎样的怀念不已!

这以后是──

想到这里的吴少奶奶猛的全身一震,吃惊似的抬起头来向左右顾盼。小客厅里的一切是华丽的,投合着任何时髦女子的心理:壁上的大幅油画,架上的古玩,瓶里的鲜花,名贵的家俱,还有,笼里的鹦鹉。然而吴少奶奶总觉得缺少了什麽似的。自从她成为这里的主妇以来,这「缺少了什麽似的」感觉,即使是时隐时现,可是总常在她心头。

学生时代从英文的古典文学所受的所酝酿成的憧憬,这多年以来,还没从她的脑膜上洗去。这多年以来,她虽然已经体认了不少的「现实的真味」,然而还没足够到使她知道她的魁梧刚毅紫脸多疱的丈夫就是二十世纪机械工业时代的英雄骑士和「王子」!他们不像中古时代的那些骑士和王子会击剑、会骑马,他们却是打算盘、坐汽车。然而吴少奶奶却不能体认及此,并且她有时也竟忘记了自己也迥不同于中世纪的美姬!

「有客!」

忽然笼里的鹦鹉叫了声不成腔的话语,将吴少奶奶从惘想中惊醒。小客厅的前右侧的门口站着一位军装的少年,腰肢挺得笔直,清秀而带点威武气概的脸上半含着笑意,眼光炯炯地:是雷参谋!

吴少奶奶猛一怔。「现实」与「梦境」在她的意识里刹那间成为一交流,她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可是一鞠躬以后的雷参谋走近来了,受过训练的脚步声打入吴少奶奶的耳朵,她完全清醒过来了。同时「义务」和礼貌的习惯更把她挤得紧紧地,她本能地堆起笑容,站起来招呼:

「雷参谋!请坐。──是找荪甫罢,刚才出去。」

「我看见他出去。吴夫人。他留我在府上吃过夜饭再走。」

雷参谋用柔和恭敬的声音回答,却并不就座,站在吴少奶奶跟前,相离有两尺左右,眼光炯炯地射定了吴少奶奶的还带几分迷惘的脸孔。

吴少奶奶本能地微笑着,又本能地退一步,落在原来坐的沙发椅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