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3/8页)

陈君宜一边回答,就叹了一口气;彷佛那位不肯通融的钱庄经理的一副半死不活的怪脸相,就近在咫尺,同时,一团和气的杜竹斋的山羊脸也在旁边晃;陈君宜觉得这是一线希望。不料朱吟秋却冷冷地摇着头,说了这麽一句含糊的然而叫人扫兴的话:

「竹斋麽?──哎!」

「什麽!你看来不成功麽?我的数目不大,十二三万也就可以过去了。」

陈君宜急口问,眼光射住了朱吟秋的脸孔。还没得到朱吟秋的回答,那边周仲伟忽然插进来说:

「十二三万,你还说数目不大!我只要五六万,可是也没有办法。金融界看见我们这伙开厂的一上门,眉头就皱紧了。但这也难怪。他们把资本运用到交易所公债市场,一天工夫赚进十万八千,真是稀松平常──」

「对,对!周仲翁的话总算公平极了。所以我时常说,这是政治没有上轨道的缘故。譬如政治上了轨道,发公债都是用在振兴工业,那麽金融界和实业界的关系就密切了。就不会像目前那样彼此不相关,专在利息上打算盘了。然而要政治上轨道,不是靠军人就能办到。办实业的人──工业资本家,应该发挥他们的力量,逼政治上轨道。」

唐云山立刻利用机会来替他所服务的政派说话了。他一向对于实业界的大小老板都是很注意,很联络的;即使他的大议论早就被人听熟,一碰到有机会,他还是要发表。他还时常加着这样的结论:我们汪先生就是竭力主张实现民主政治,真心要开发中国的工业;中国不是没有钱办工业,就可惜所有的钱都花在军政费上了。也是在这一点上,唐云山和吴荪甫新近就成了莫逆之交。

但是他们的谈话不得不暂时停顿。从隔壁「灵堂」传来了更震耳的哀乐声和号哭声,中间还夹着什麽木器沉重地撞击的声音。

这闹声一直在继续,但渐渐地惯了以后,大餐室里的人们又拾起那中断了的谈话线索。

满心都在焦虑着端阳节怎麽对付过去的朱吟秋,虽然未始不相信唐云山的议论很有理,可是总觉得离开他自己的切身利害太远了一些。他的问题很简单:怎样把到期的押款延宕过去,并且怎样能够既不必「忍痛」卖出贱价的丝,又可以使他的丝厂仍旧开工。总之,他的问题是如何弄到一批现款。他实在并没负债,虽然有押款十多万压在他背上,他不是现存着二百包粗细厂丝和大量的乾茧麽?金融界应该对于他的押款放心的。然而事实上金融界却当他一个穷光蛋似的追逼得那麽急。

这麽想着的朱吟秋就不禁愤愤了,就觉得金融界是存心和他作对,而且也觉得唐云山的议论越发离开他的切身利害太远了;他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就冷冷地说:

「唐云翁,尽管你那麽说,我总以为做标金做公债的人们别有心肝!未必政府发行了振兴实业的公债,他们就肯踊跃认购罢?银行的业务以放款为大宗,认购公债也是放款之一种;可是放款给我们,难道就没有抵押品,没有利息麽?自然有的哪!可是他们都不肯放款,岂非存心──」

「哈,哈,哈,哈──」

朱吟秋的牢骚被周仲伟的一阵笑声扰乱了。这位矮胖子跳起来叉开了两臂,好像劝架似的站在唐云山和朱吟秋中间,高声说道:

「你们不要争论了。做生意的人,都想赚钱,而且想赚得爽快!朱吟翁有他的苦处,银行家也有他们的困难──」

「可不是!他们的准备金大半变成了公债,那麽公债起了跌风的时候,他们基本动摇,自然要竭力搜罗现款,──臂如说,放给朱吟翁的款子就急于要收回了。所以我说是政治没有上轨道的缘故哪。」

唐云山赶快抢着又来回护他的主张了。这时周仲伟也在接下去说:

「刚才孙吉人先生有一个主意,很有道理,很有道理!不是随便开玩笑的!」

这最后一句,周仲伟几乎是涨红了脸喊出来,居然把大家的注意都吸引住了。唐云山和朱吟秋的眼光都转到孙吉人那方面。陈君宜更着急,就问道:

「请吉翁讲出来罢!是什麽办法?」

孙吉人却只是微笑,慢慢地抽着雪茄烟,不肯马上就说。旁边的王和甫却耐不住了,看了孙吉人一眼,似乎是徵求他的同意,便咳了一声,轻描淡写地说出孙吉人的「好主意」来:

「这件事,吉翁和我谈过好几回了。说来也平常得很,就是打算联合实业界同人来办一个银行,做自己人的金融流通机关。现在内地的现银都跑到上海来了,招股也还容易,吸收存款更不成问题,有一百万资本,再吸收一二百万存款,光景可以弄出一个局面来。如果再请准了发行钞票,那就更好办了。──只是这麽一个意思,我们偶然谈起而已,并没放手进行。现在既经周仲翁一口喊了出来,就大家谈谈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