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2/8页)

「不行,不行!揩油不是这麽揩的罢?」

唐云山跟着就上前干涉,他的光秃秃的头顶上,还顶着徐曼丽的黑缎子高跟鞋。

于是一阵混乱。男人和女人扭在一堆,笑的更荡,喊的更狂。坐在那里旁观的四位也加入了。

范博文把吴芝生拉开一步,皱起眉头冷冷地说:

「这算什麽希奇!拚命拉了我来看!更有甚于此者呢!」

「可是──平常日子高谈『男女之大防』的,岂非就是他们这班『社会的栋梁』麽?」

「哼!你真是书獃子的见解!『男女之大防』固然要维持,『死的跳舞』却也不可不跳!你知道麽?这是他们的『死的跳舞』呀!农村愈破产,都市的畸形发展愈猛烈,金价愈涨,米价愈贵,内乱的炮火愈厉害,农民的骚动愈普遍,那麽,他们──这些有钱人的『死的跳舞』就愈加疯狂!有什麽希奇?看它干麽?──还不如找林佩珊她们去罢!」

这麽说着,范博文掉转身体就想走,可是吴芝生又拉住了他。

此时弹子房里换了把戏了。有人在逼尖了嗓子低声唱。吴芝生拉着范博文再近去看,只见徐曼丽还是那样站在弹子台上跳,然而是慢慢地跳。她一双高跟鞋现在是顶在矮胖子周仲伟的头上了;这位火柴厂老板曲着腿,一蹲一蹲地学虾蟆跳。他的嘴里「啧──啧──」地响着,可不是唱什麽。逼尖了嗓子,十分正经地在唱的,是雷参谋。他挺直了胸膛,微仰着头;光景他唱军歌的时候,也不能比这时的态度更认真更严肃了。

吴芝生回头对范博文看了一眼,猛的一个箭步跳到那弹子房的门前,一手飞开了那印花细竹软帘,抢进门去,出其不意地大叫道:

「好呀!新奇的刺激,死的跳舞呀!」

立刻歌声舞姿以及那虾蟆跳都停止了,这荒乐的一群僵在那里。可就在这一刹那间,唢呐、笛子、大号筒的混合声音像春雷突发似的从外面飞进来了!这是哀乐!吴老太爷入殓的时间终于到了。朱吟秋第一个先跳起来,一边走,一边喊:

「时候到了!走罢!」

经这一提醒,大家都拔起脚来就跑。周仲伟忘记了头上还顶着那双高跟鞋子,也跑出去了。徐曼丽赤着脚在弹子台上急得乱跳乱嚷。雷参谋乘这当儿,抱起了徐曼丽也追出来,直到暖花房旁边,方才从地上拣取那双小巧玲珑的黑缎子高跟鞋。

这一伙人到了「灵堂」外时,那五层石阶级上也已经挤满了人了。满园子树荫间挂着的许多白纸灯笼此时都已经点上火了。天空是阴霾得像在黄昏时刻,那些白纸灯笼在浓绿深处闪着惨淡的黄光。大号筒不歇地「乌──都,都,都」地怪叫,听着了使人心上会发毛。有一个当差,手里拿着一大束燃旺了的线香,看见朱吟秋这一班老爷们挤上来,就分给每人一枝。

范博文接过香来,随手又丢在地下,看见人堆里有一条缝,他就挤进去了。吴芝生也跟着,他却用手里的香来开辟一条路。

唐云山伸长脖子望了一会儿,就回头对孙吉人使了个眼色:

「站在这里干什麽?」

「回老地方去罢?」

「还是到大餐间去,我们抄后边的柏油路就行了。」

挤在孙吉人旁边的周仲伟说。同时他又用眼光去徵求王和甫以及陈君宜的同意。

「你们留意到麽?少了人了:雷参谋和交际花!」

朱吟秋梭着眼睛说。但是突然一阵更响亮的哀乐声浪把他这话吞没了,而且陈君宜已经拉着他跟在周仲伟一班人的后面,抄过那大餐室前面的走廊。他们刚走过那架木香花棚的时候,看见雷鸣和徐曼丽正从树荫中走出来,匆匆地跑向「灵堂」前去了。

大餐间里果然没有一个人。但通到「灵堂」去的正在大餐室前半间的那道门却关着。周仲伟跑过去拉开了这道门,扑面就闯进了大号筒、喇叭、唢呐、笛子的混合声,还有哭声和吆喝声。并且就在那门口,放着棺材以及其他的入殓用品。

周仲伟赶快将门掩上,回身摇着头说:

「还是坐在这里罢。隔一道墙也还是一样!」

一面说着,他又从各人手里收齐了线香,一古脑儿插进了摆在桌子上看样的福建脱胎朱漆花瓶,就把他的胖身体埋在沙发里了。好一会儿,大家都没有说话。

朱吟秋坐在周仲伟对面,闭了眼睛,狂吸着茄立克,很在那里用心思的样子;忽然他睁开眼来,看着旁边的陈君宜说:

「节边收不起账,是受了战事的影响,大家都一样;难道你的往来钱庄不能通融一下麽?」

「磋商过好几次了,总是推托银根紧啦,什麽什麽啦,我简直有点生气了。──回头我打算跟杜竹翁商量一下,或者他肯帮忙。」